第二十四回 生女不留人川资暗赠 求官还作客京市空来
玉和夫妇对花垂泣的这一幕惨剧,恰是耽误时候太多了。田氏见他二人在屋子里许久没有出来,疑心着又在说家庭什么闲话,因之悄悄地走到厨房外的院子里听他们说些什么。那边的院子和这边的院子,只隔一道黄土墙,玉和夫妇说些什么,可以说听得清清楚楚。她听玉和说,为了躲开自己,饭都不能在家里吃,这未免在背后说得过分一点儿,家产是玉成由父母手上承继下来的,把家产守住,把家事振兴起来,也是玉成的力量。就是玉和由家里念书,转到省里念书,由省里念书,转到北京去念书,也是玉成一力支持的。而且去年玉和捐知县做,还在家里拿了一笔款子走呢。这样说起来,家庭对于玉和是什么钱都花了,何在乎这两餐饭?
当时田氏想着自己一方面的理由,恨不得打通了那道黄土墙,跳了过来,敲玉和夫妻两个嘴巴,她心里如此想着,做是不曾实做。然而她一只手扶了黄土墙,撑住了自己的身体,几乎气昏了过去,后来听到玉和说:“得了,你还忍耐一些时候吧。这乡下人以至我家里人都看你不起,不但我要奋斗,你也应当奋斗,我们做出一番世界来给他们看看。那个时候,我们煮了大锅的白米饭,大锅的红烧肉,让他们去解馋解馋,我们也当拿大拇指头当扇子摇呢。”田氏听了这话,只气得三魂出窍,身体如坠在馒头蒸笼里一般,周身的汗毛孔里,随着热汗一齐冒出气来。她呆站了许久,回身走到厨房里去,气愤不过,拿起一只瓦碗就要向地面上掷了下去。然而她将那只瓦碗刚刚举得有脑袋那样高,她第二个感想接着发生起来,自己怎好打碎自己的东西呢?瓦碗还要值六个铜板一只呢!于是轻轻地放下了那只瓦碗,在水缸脚下捡起一只破葫芦瓢,用脚竭力一踩,踩了个粉碎,踩得粉碎还不算,用脚在那碎片上还连连地踏了几脚。口里咬着牙道:“恨死我了,恨死我了。”
玉成由外面屋子走了进来喊着道:“你这是怎么了?你这是怎么了?”田氏看到丈夫走了进来,索性在葫芦瓢碎片上连连踩了几脚,然后向旁边矮凳子上架腿坐着,板了脸道:“你问我吗?我不知道,你去问问你的兄弟和弟媳妇就知道了。”玉成道:“你又和他们吵什么?玉和他很自谅,已经和我说了,不分家,也不要什么,孩子出世了,他就走。”田氏道:“孩子出世他就走吗?我也知道,他想着我们没有儿女,他要是生了儿子,可以跟王家传宗接后,我们就会留住他不让走了。”玉成道:“你以为他们爱过这乡下的日子吗?”田氏道:“乡下日子是不爱过,乡下田地,他们也不爱要吗?他们把儿子承继过来了再走也不迟呀。可是我下了一百二十个决心了。就是他们添了儿子,我也不要,他是年也不跟我拜,瞧我不起,养出儿子来,就会看得起我吗?他要走趁早,我是一点儿也没有什么舍不得。”玉成道:“你有这话放在心里就得了,何必还要一定叫将出来呢?”田氏索性提高嗓子叫起来道:“我要叫,我爱叫,难道我还怕他们不成。”
她这样叫着,又让玉和在屋子里听到了,夫妻两个对看了一下,玉和低声道:“这个日子,我们怎样地向下过?”桂英和他对看了一眼,没有说什么。玉和也不敢在桂英临盆在即的时候,又和嫂嫂争吵什么,悄悄地溜出了大门就这样走了。他猜想得却是不错,在这天下午,桂英已经发动了。桂英是个初生,肚子一经难受,就愁眉苦脸地忍耐不住。玉成夫妇恰也是不曾经过这种事的,跟着也就叫嚷起来。这一下子,真把合家闹得马仰人翻,连村子里所有几位年老些的妇人都找了来了。大家见了玉成,都说他要添侄子了,这就好了,添了侄子,就像养了儿子一样了。玉成在最近一两个月来,对于玉和生儿子一层本来就看得很淡了,到了现在,孩子快落地,又说又出来,心里又有一种什么痛快之处?口里衔住了一管旱烟袋,只嘻嘻地见了人笑着。大家闹了一天一晚,孩子算是出世了,然而并不是大家所希望的传宗接后的人物,却是一位千金小姐。孩子一下地,玉成听到产妇房里的人说是个换糯米粑吃的,他心里就冷了一半。在屋子里陪伴产妇的人,也就悄悄地走了一半。
桂英看到,心中又好气又好笑,不料乡下人重男轻女,一至于此,难道你们就不是女人吗?这倒也好,我们痛痛快快地走开,免得哥嫂有什么留恋。随着也就听到有人在外面屋子里跟嫂嫂道喜。田氏道:“道什么喜?不过是个丫头罢了。我们王家还不缺少黄毛丫头呀。有什么了不得,就是长大成人了,也不过跟她的娘一样罢了。”桂英本想接住嘴,要说田氏两声,转念一想:自己也犯不上跟他们这种愚蠢的乡妇一般见识,自己生产后,没有人来看护,自己还得看护自己呢。因之在床上发了两声冷笑也就算了。因为田氏的态度既然很冷淡,玉成虽是很自慰的,又看到了下一代人,却不敢有什么铺张。玉和夫妇现在是寸步都留心着兄嫂的态度,兄嫂都不高兴,哪里又敢有什么表示?所以三朝不曾有什么举动,满月也不会有什么举动。而且在这一个月之中,田氏和玉成说不好几回笑话。她笑道:“你不用发愁了。将来你没有饭吃的时候,可以去靠你的侄女,她会唱戏挣钱来养活你的。”玉和每次听着,不过是气得满脸通红,却也没有别的话可说。桂英听到了这种话,每次都咬牙切齿地要和田氏争吵几句。可是到了后来,总是自己忍耐住了。心想:嫂嫂虽然厉害,哥哥总还算不错,至少是个肯培植兄弟的人。乡下的钱有如此的艰难,上次玉和回来,还带了一千块钱出去。不是这一千块钱,自己嫁玉和也嫁不成功的。这件事,直到于今,嫂嫂还不知道清楚,可见哥哥对玉和总不算坏,为了报答哥哥的恩惠起见,对于嫂嫂也就只好让步一些的了。桂英如此想着,想到将要走的人了,何必临走还落个恶名,索性就忍耐了。
好容易熬到了四十天头上,夫妻二人不声不响地把铺盖行李完全收拾妥当了。然后趁着大家同桌吃晚饭的时候,玉和就正色向哥哥道:“哥哥,我们明天走了。”玉成突然听到说兄弟要走倒怔了一怔,许久才问了一声道:“你要走,盘缠钱有了吗?”玉和道:“这个不成问题。”玉成道:“你打算到哪里去呢?”玉和道:“争名者于朝,争利者于市,现在南京是国都,我先到南京去碰碰看。若是在南京碰得到机会,当然就住下来;若是在南京碰不到机会,我还是到北京去,究竟那里人眼熟些。”玉成道:“谈到外面的事情,我当然是不知道,不过说一走去就有事,我想没有那样容易的事。设若出去,住上两三个月,那比平常住家还要贵上三四倍的。你手上预备得有这些钱吗?”玉和被他如此一问,却有此不好回答,默然了一会儿,才道:“那也只好再看吧。”说到这里,玉成也就不说什么了。吃过了晚饭,弟兄闲谈了几句,玉成打了两个呵欠,表示着要睡的样子。玉和道:“有什么话明天早上再说吧。我明天也要吃了早饭再走。”玉成点头说也好,他径自进房睡觉去了。
田氏见丈夫对兄弟冷冷的,心中倒是很高兴,进得房来,见玉成睡在床上,蜷曲着身体,是个睡得很熟的样子,于是走上前,用手推着他的身体道:“喂,你醒醒,我有话和你说。”说时,两只手乱摇着玉成的身体,玉成突然坐起来问道:“什么事?什么事?发了疯了吗?”田氏低声道:“叫什么?我问你的话啦。玉和没有盘缠,你打算……”玉成不等她说完道:“这事我不管。”只说了这五个字,他就把身子一倒,躺下去了。田氏再要问他的话时,他已是一个翻身,脸朝里睡着。田氏心里想着,这就好极了,他还以为我是来和他兄弟讲情呢。她如此想着,也就安然入睡。
其实玉成和她相较,正相处在反面,虽然入睡,却不睡熟。等到田氏睡着了,他翻了一个身,口里咿唔了一阵,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:“吹了灯了,时候不早了吗?嗐,真是倒霉,半夜里要起来上茅坑。”他如此说着,田氏也没有答声,于是他就摸索着下床了,在床垫褥下面摸到了火柴,擦着将灯点上了。点了灯之后,坐在床沿上抽了几口旱烟,田氏并没有动作,大概真是睡着了。他就拿了灯走进仓房,把窗户都关闭好了,然后转到挖有地窖的屋子里,悄悄地用手刨开了砖土,发现了那半坛子现洋钱。他战战兢兢地,将手抓了几把洋钱放在地上,数足了二百元。依然用砖土将窖口封好,出去拿了一小口袋米、一瓢冷水来,把这二百元都放在米口袋里,一点儿也不响。再含了冷水不断地喷在地上,用脚将浮土都填踩平正了,再在稻屯子里搬出几簸箕稻来,向湿土上堆着。眼看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了,于是将这米口袋提着,放在自己账房的账柜子里去,将门锁好,再回房上去睡觉。田氏在床上做梦,正梦到玉成拿了一根竹竿子,指着玉和骂道:“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,我以为你在外面做官,荣宗耀祖。你倒在外面讨个女戏子回来,败坏我王家的门风,你跟我快滚吧,这家产都是我的,你想拿去一个铜钱也不行。”她做了这样甜蜜的梦,嘴角上就还不断地作那甜蜜的微笑,玉成将灯放在桌上,看到她面朝外,嘴角上老是笑着闪动,倒吓了一大跳。及至仔细观看,她实在是睡着了,这才放下一条心,上床睡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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