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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回 喜怒总无因心藏隐痛 声容浑不似弦托悲音 第3节

赵老四嘴角斜衔了一支烟卷,态度却是坦然,将腿架起,胡琴放在腿上,合尺合尺,先试了两下弦子,抿住了烟卷,向桂英问道:“先来个什么?”他的头微微地偏着,那神气十足。桂英笑道:“我要是上台的话,当然先把老戏打泡,不是女《起解》就是《玉堂春》。我是要连身段儿一块儿来,连唱带做,一口气把一出戏试完。”赵老四道:“那么着,你就唱《起解》吧。《起解》只要一个崇公道当配角,我总去得了。”桂英道:“好吧,就试试,从头里来。”说着,她向后退了几步,把那三张沙发椅子背后当了上场门。赵老四叫着苏三走动,立刻就拉起摇板来。桂英走着台步出来,口里就唱着道:“听说是……”赵老四突然将胡琴拉弓一夹,笑道:“哟,我的姑奶奶,你怎么唱得这么样子高?以下怎样子唱呢?”桂英笑道:“我倒是不想唱得这样子高,可是一张口就唱大发了。”赵老四道:“重来重来!”桂英这回留心了,压低了嗓子唱道:“听说是叫苏三我心惊胆战,吓得我……”她唱到这里,身子真个有些抖颤不住地用眼睛去偷看玉和的态度。玉和斜躺在一张沙发上,昂了头在那里抽烟,却不大理会桂英唱戏的这些动作。赵老四听桂英唱的摇板,不住地起着波浪。心里想着,唱到心惊胆战,声音也哆嗦起来,这是哪一家的派头?我们这位姑奶奶大概是在南方学来的。可是这样的唱法,我弦子是怎样地托呢?

正在这样想着呢,桂英却忘了词,突然停止了。赵老四道:“哟,怎么又不唱了?”桂英红了脸笑道:“我忘词啦。”赵老四道:“怎么《起解》的词你都忘了呢?下面是‘战兢兢,不敢上前’。”桂英道:“我也是这样子说,可是心里想着,上面是心惊胆战,下面怎么又会是战兢兢不敢向前呢?”赵老四笑道:“原词儿就是这样呀,你要改也得先就想好了词,临时怎么来得及?”桂英连唱两回都有些不对,这里虽是没有多人,却也在面子上有些磨不下来,那脸就更红了。秋云也知道不是忘词,也不是唱不来,只因玉和在这里,她虽是冒着险要试一试玉和的态度,可是究竟没有那种勇气,所以在进退不是的时候就慌了架子了。因向桂英道:“你是念着孩子在后面怕会醒了吧?不要紧,我叫老妈子正看住了她呢。”桂英笑道:“我倒不是惦记着她,大概是歇久了日子不唱有些生疏了。好在我们这儿又没有外人,一回唱不好唱两回,两回唱不好就唱三回,那有什么要紧?”她说时,将眼珠又不住地向玉和看着,玉和心里实在也是难过,这个时候,叫他反用话来安慰别人却也是办不到。于是昂了头不住地去抽烟卷。

桂英看他虽没有什么好感,却也没有什么恶感,料着唱下去也就没有多大关系,于是第三次又站到沙发椅子后面去,还是从“听说是叫苏三”唱起,这回头两句摇板算是唱过来了。照着她行路的地位说,她由椅子背后,转到椅子前去。到了第三句,“没奈何我只得把礼来见”,这应该转着一个圈儿,将脸朝了正面那张沙发,道一个万福,再唱“崇老伯呼唤我所为哪般?”这时,去崇公道的那个角儿是赵老四,赵老四已是坐到靠门的那张椅子上去啦,桂英若是向正面沙发椅子行礼,便是远远地将背对了赵老四。她心里一机灵,不朝着沙发椅子行礼,却直奔赵老四那儿去。赵老四笑着打了个哈哈,停着胡琴,站了起来道:“这是使不得,哪有冲着台底下叫崇老伯的呢?”这一说,满屋子里的人哄堂大笑起来了。玉和虽是没有什么快感,有了这样的趣事,也就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。桂英一想,这真不成话说,于是跑到沙发椅子上坐着,将头枕了椅子靠背,也咯咯地笑了起来。

秋云笑道:“真糟,越来越不是那么一回事。我说你先别做身段,把戏词温一温就得了。”赵老四道:“对了,身段不打紧,锣鼓一响,唱熟了的人自然会上规矩。我说你还是把那段反二黄唱上一唱吧。”秋云道:“对了,桂英是这段反调唱得最好,好久没有听唱过,今天你高兴,何不就来上一段呢?”桂英也觉得两三次唱都没有唱好,这次再不唱得好好地弄回一些面子来,让赵老四说了出去,那真成了笑话了。于是自己起身,倒了一杯茶来喝着,笑道:“这一段反调再要是唱不好的话,我就不唱戏了。”这回她下了决心,将脸掉过去唱着。胡琴一拉,她就欲重张口。然而这反二黄的胡琴声,又引起了她一种莫大的印象在脑筋里。记得和林子实告别,曾唱过一段喜调,又唱过一段悲调,假使当年嫁了林子实,自己何至于受这些痛苦?就是玉和他不娶我,也许现在还在做官,这真是两下都走错了路。她如此想着时,胡琴的过门已经拉完了,赵老四道:“姑奶奶,你倒是唱不唱呢?”桂英这才醒悟过来,把张口的所在耽误过去了,因道:“我怕这项又忘词了,所以先默着想了一想,你拉过门吧。”桂英一横心,不想了,随着胡琴唱了起来。这回她脸背着人,再没有去管玉和是何种态度,总算唱平正了。只是她唱的时候,嗓子里依然不住地哆嗦着。反二黄本来是凄凉的调子,加上桂英心上有事,唱得就格外凄凉婉转,动人极了。她唱完了,回过脸来,秋云道:“果然唱得不错。可是有一层,你嗓子好像有些哆嗦,你是成心这样呢,还是无意的?”桂英道:“是吗?我嗓子哆嗦来着吗?”玉和插嘴笑道:“有一点儿,大概你心里有些害怕吧?”桂英道:“这是笑话,我唱了这些年的戏,上弦子来还会害怕呢?”秋云在一旁听到,心里可就想着,可不是害怕,不过怕的是丈夫不高兴,并不是怕上弦子。

赵老四叫秋云沉吟着,倒误会了,因问道:“张太太也来一段吧,你消遣什么?”秋云看到桂英唱戏,对于玉和总有些害怕的样子,那么,自己唱戏恐怕张济才也未必高兴,这就向他道:“咱们两个合唱一段,你看好吗?”张济才唱戏向来受夫人的指摘,说是全不是那一回事。今天难得夫人如此高兴,倒叫自己陪着夫人唱,不由得笑了起来道:“好哇,有什么不好?咱们唱什么?唱《骂殿》吧。”秋云笑道:“我从来不和你配戏,一配戏就骂奸贼骂了起来,那也不好。”张济才见夫人如此体贴,更高兴了,搔着头皮道:“那就让我唱几句大花脸吧。咱们会唱《别姬》。”秋云道:“怪丧气地做那个楚霸王,咱们合唱《梅龙镇》得了。”张济才乐得张开了他那张阔嘴,笑道:“好,就是那么办,就是那么办。”于是赵老四掉转身来,和张济才夫妇拉起弦子来。玉和撑了头向二人看着,心里这就想着:同是一样地娶坤伶做媳妇,张济才就那样快活,我就这样受罪,这绝不是我们夫妻之间有了什么隔阂,就为着少了几个钱罢了。谁能说,爱情是不需要金钱的?他心里所思,外面就不免也跟着表现出来,于是咳的一声,叹出一口气来,那撑了头的手也就放下来,在沙发上拍了一下。这让大家都吃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