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七回 喜怒总无因心藏隐痛 声容浑不似弦托悲音
王玉和一弯腰,正伸了手要去捡桌子下面那个报纸团。听了桂英发叹,就伸直腰来,不去捡那纸团了。因望了她问道:“你为什么叹气?”桂英皱了眉道:“做一个人很难,我不唱戏吧,是物质上受痛苦;我去唱戏吧,是精神上受痛苦。我不去唱戏吧,母亲不容我;我去唱戏吧,丈夫不容我。”玉和正色道:“你这是什么话?自从你提到唱戏以来,我没有说过一个不字,你怎么说是我不容你。”桂英道:“你当我是个傻子呢,连你的颜色我都看不出来啦。你这几天总好像是心里有一种隐痛说不出来似的。那不就是为了我要去唱戏的这一个问题吗?不用说别的,只瞧你对于这一段报纸老是放心不下就可以明白。我不是对你说了吗?一个唱戏的女人,极容易遇到这种捧角文字的,最好是不去睬它,越理会越会引出麻烦来。”玉和道:“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,若是有人写信给你,叫我不要看,我一定就不看。现在人家把这种文字登在报上,本来就是公开的,也不知道有几千人看几万人看,为什么单独不让我看呢?”桂英红了脸道:“这样说,你简直是不谅解我,这不难死人吗?”说到了这里,嗓子一硬,就哭了起来。玉和当然也有气,虽然觉得夫人受了一点儿委屈,也不肯马上就去安慰她,隔了桌子坐着,却在身上取出烟卷,一个人只管抽着。
桂英不哭则已,一哭之后,备觉伤心,两手伏在桌上,头枕了手臂,只管去哭。玉和凝住了神,自己只管是抽烟,本待上前安慰两句,也不知道是何缘故,仿佛又有些不服气,所以在他这种犹豫的态度中始终不曾上前去。一个女子当了男子的面哭泣,那总是急于要男子去安慰的。若是恩爱夫妻,那更不消说。现在桂英哭着,心里总觉马上玉和就会来安慰的。许久的时间见玉和默然无言,这分明是他生了气,不受自己的驾驭了,而且也就是她的计策失败,伤心之余又加上一层羞愧,这哭声更大了。玉和心想:你这样大声哭着,岂不是有意告诉你家里人吗?如此一想,他也是心里很气,越气就也越不爱来理桂英。倒是他心里所猜得对了,桂英这种哭声,乃是无异告诉家里人。朱氏三脚两步地跑了进来,问道:“这是怎么了?这是怎么了?”桂英本想直说,一念在母亲面前,不可露出夫妻不合作的态度来,因之,只把头伏在桌上,将大声收住,却用了小声来哭。
玉和也是同桂英一样的心理,不愿在岳母面前露了裂痕,站起来笑道:“不相干的一点儿小事。”朱氏道:“既是不相干的一点儿小事,为什么这样子伤心?”玉和伸手到桌子底下,把那个报纸团子捡了起来,展开来向她笑道:“这报上登了一段不相干的捧角文字,言语未免轻薄了一点儿,她想着还没有唱戏呢就受人家这样的侮辱,所以她哭了。”朱氏向玉和脸上看看,又向桂英看看,便道:“这不是笑话?一个唱戏的人为什么怕人家捧角,越有人捧越好呀!”她接过那张报纸,两手一撕,捏成了纸团,依然扔到桌子下面去。这几句话,在朱氏说着,乃是实话,可是在玉和听着就非常刺耳,“越有人捧越好”,这是什么话?难道一个做女戏子的人,应该就受男子们蹂躏吗?她做娘的人可以让女儿去受人的玩弄,我做丈夫的人可不能让媳妇去受人家的侮辱。他心里如此想着,脸上的颜色就板得一点儿笑容没有,将脸偏到一边去,不去看朱氏的态度。朱氏初听玉和说是为了报上一段文字,倒也有些相信,后来一看桂英哭得那般伤心,似乎不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。再看玉和脸上是那样的难看,分明他也是生了气,由报上那段文字看起,再推到其他的事情上去,恐怕这件事与桂英出来唱戏的这件事有关。看到玉和掏出来的那盒烟卷放在桌子上,她拿起来抽了一根,在桌子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了,这娘儿三个正坐成了一个“品”字形。玉和在抽烟,朱氏也在抽烟,桂英却伏在桌子上,不抬头也不说话。这屋子里寂然了,一点儿声音也没有。却见那个小毛孩子,在小被褥里露出一张白胖的嫩脸来。她也是紧闭了双眼,睡了一个酣。
朱氏既然来了,绝不能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开,她使劲一阵,把那截烟头抽完了,将烟头扔在地上,用脚践踏着,然后向玉和似乎带了一点儿笑容的样子,问道:“你为什么也是噘了嘴,莫不是你两口子有什么口角了吧?”玉和淡淡地笑道:“没有没有,好好儿的口角些什么?”朱氏道:“你两口子总还有些别的事情吧?”玉和道:“没有别的事情,无非就是这段报的问题,其实我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。”朱氏道:“你不把这事放在心上,我想桂英也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吧。这是什么原因呢?好好的哭上这样一场?”桂英觉得话说到这里,再要装麻糊,那就有些不行了。于是抬起头,在胁下抽出手绢来揉擦了自己的眼睛,然后放出很平和的样子来,向朱氏道:“没有什么事,不过我想着到了现在,还要出来唱戏,未免伤心得很。”朱氏道:“你这叫爱伤心了。咱们原是梨园行,还干梨园行,有什么伤心?又不是拿了棍子碗,挨了家讨去。”桂英道:“是呀,我这样想转过来了。一想转过来之后,我也就不伤心了。”朱氏看这情形,一定是两口子吵了嘴,但是玉和不肯说,桂英也就不肯说,这倒让人摸不着头脑,但要追究,怕惹出是非来,若不追究,又放心不下,这就默然坐了许久,然后叹了一口气道:“你们年纪轻轻的时候,不好好过着恩爱夫妻的日子,将来到了中年以后,回想现在的日子糊里糊涂地错过了,那就怪可惜的了。人不到中年是不会知道的,我说这话,你们爱信不信。”
玉和看了那段报纸,好好的无名火起。怒气不知由何而来,现在仔细想想,报上那段文字与桂英何尤?而况桂英自从嫁过来以后,任劳任怨,绝没有一点儿二心,那很可以相信的,绝不会和旧时的哪一个顾客有什么勾结,人家无故地要加她一矢,这叫她有什么法子可想呢?倒是老丈母娘的话不错,少年时代恩爱夫妻的岁月糊里糊涂地过去,将来会可惜的。真的,彼此总算是圆满的婚姻,现在困于物质,正当奋斗起来,找一条生路,怎好自己彼此发生裂痕?他一转念之间,态度就完全软化了,因向朱氏道:“没有什么,你去吧,我去劝劝她就是了。”朱氏看玉和那样子,很像是要向姑娘赔礼,自己在这里,他夫妻俩多少会有些不便的。于是向桂英道:“你还得乳孩子呢,自己也别作践自己的身体。”桂英低了头坐在那原地方,却没有作声。朱氏一看这情形,姑娘也不会怎样的大闹脾气,叹了一声就走了。
玉和也不说什么,将脸盆拿出去,舀了一盆水来,湿着手巾,拧了一把,两手交给桂英。她觉得玉和又没有说什么重话,不能人家递了手巾来都不接着,只得接过擦了一把眼睛。玉和等她手放下来,就接过手巾去,又要来拧第二把。桂英立刻抢上前,向脸盆里按住了手巾道:“你这是做什么?难道还和我赔小心吗?那岂不是笑话?”玉和向她微笑着,也没有作声,自提了茶壶到厨房里去,沏了一壶茶来,然后斟了一杯,放在桌上,看桂英已经洗完了脸,就在玻璃橱里取了一盒雪花膏,放在她手边茶几上,跟着了又取了长柄黑牙梳横搁在雪花膏盒子上。桂英不能不笑了,向他瞅了一眼,笑起来道:“你这做什么?倒成了我身边一个大脚老妈了。”玉和道:“这无所谓,你有伺候我的时候,我也有伺候你的时候。我想你心里今天一定是十分的不痛快,依我说,你不如到济才那里去和秋云谈谈吧。”桂英心里正有许多话要去和秋云说,只是看玉和的态度,他一提到唱戏,玉和就十分地难受。秋云是赞成自己唱戏的,若到济才那里去,恐怕玉和联想到唱戏的问题上去又是不快,因之不敢谈到。现在既是玉和提起来了,就可以趁机去上一趟。便道:“我们两个人一块儿去,不好吗?”玉和迟疑了一会儿,叹一口气道:“也应有泪流知己,只觉无颜对俗人。”桂英虽不能完全明了他所说诗句的意思,料着他是不大好意思见人,也就不说了。等着孩子醒了,换了一件衣服,就抱着孩子到济才家里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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