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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回 喜怒总无因心藏隐痛 声容浑不似弦托悲音 第2节

玉和一个人坐在屋子里,情不自禁地又把桌子底下那个报纸团捡了起来,展开了放在桌上,这张报已经被朱氏撕成了三块,恰好就是在捧桂英的那段戏评所在分开来的。他把房门先关上,然后将这三张碎报并合了缝,伏在桌子上,把这段戏评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。屋子里虽是无人,而脸上阵阵发热,自会害起羞来。他瞪了一双大眼,一把将碎报抓起,向地下用力一掷,并捏了拳头在桌上一拍,自言自语地道:“这小子欺我太甚!”于是两手环抱在胸前,靠了桌子,对地上这三张碎报只管发愣。他一个人这样地站着,也不知有多少时候,但是可以知道这屋子里静寂极了,因为手上戴的那个手表环抱在胸前,那机轮的摇摆声,竟是唧轧唧轧,响着听到很清楚。他由静生慧:不觉想起了一件事,今天不该让桂英到张济才那里去,设若她把今天的事和盘托出,未免于自己的面子难看。然而人已去了,有什么法子呢?除非是她还没有提到这件事,自己赶了去还可以阻止她谈到。自己原是不好意思去见张济才夫妇的。其实要托重济才夫妇的事还多得很,难道这样躲一个将军不见面就能了事吗?和济才又不是泛泛的朋友,将话对他们实说了也没有关系。想到这里,于是将地上的碎报纸捡了起来,再捏成个纸团,塞到木橱底下去,戴上帽子,打开房门,就向外面走。

朱氏自桂英去后,本想在背地里问一问玉和,他们究竟为了什么哭着又笑着。及至她走到房门口来的时候,玉和却把门关上了。朱氏这倒有些奇怪,青天白日为什么关上房门?莫不是睡了觉了。在门外正犹豫着,却听到玉和拍桌子大骂,“这小子欺我太甚”。谁欺侮了他了?让他关起门来发狠。如此一来,心里更是奇怪。这时玉和开了房门就向外走,朱氏就禁不住要问了。因道:“姑爷,你怎么啦?你两口子今天成了个大傻子了,喜欢一阵子,又闹上一阵子。”玉和已经走到了院子里了。听到岳母一问,回转头来笑道:“我们这叫着欢喜冤家。”朱氏见他脸上有笑容,又不像生气似的,真是莫名其妙,因道:“你到哪里去,也上张济才家吗?”玉和随便地答应一声,就走着出门了。

玉和走了不多大一会儿,赵老四耳朵上夹了半截烟卷头,手上提了一只蓝布胡琴袋,在黄黝的脸上带了笑容,一溜歪走到屋子里,斜提着胡琴向朱氏请了一个安。朱氏道:“你是来和我们大姑奶奶吊嗓子来了吗?”赵老四道:“可不是?昨天白老板给我一个信,叫我来吊嗓,又说没有准时间,这可叫我为着难,还是一早就来呢,还是到了亮上电灯才来呢?”朱氏道:“不能吧?她叫你来,怎么不约定一个准时间?”赵老四道:“我也是这样说,我想这个时候来总没有错。头一次当面约定了,以后就好办了。”朱氏道:“他两口子都到张济才家去了。有话你到张家去找她。”赵老四在耳朵上取下那半截烟卷头放在嘴里抿着,转了身子,四处去找火柴,脸上却带了一些微笑。朱氏道:“你笑什么?难道张济才那里还是去不得的地方吗?”赵老四道:“不是这样说,我看姑奶奶唱戏有些回避姑老爷的样子,大概是要等他出门去了才能够吊嗓子。”朱氏笑道:“没有的话。我们梨园行,卖艺是本分,公明正道的事,谁也不用瞒着。姑老爷现在没有做官。做了官的人,还同咱们一行拜把子呢。”赵老四见朱氏说得如此冠冕,因道:“张家我也是熟极了的地方,那么,我就到张家去走一趟吧。”他始终是没有找着火柴,他也落得将烟卷在嘴里多衔上一会儿,就这样抿了嘴唇上的烟卷,高高兴兴地向张济才家来。

当他走到张家的时候,早听到上边客厅里有一片嬉笑之声,他站在院子里,就咳嗽了两声然后叫道:“张三爷在家啦。”张济才隔了玻璃窗子,就向他招了两招手道:“进来吧,这儿没有外人。”赵老四进去看时,玉和夫妇可不是在这里吗?桂英正侧了身子坐着,在乳孩子呢,解开了怀,没有抬起头来。玉和看到有人提了胡琴进来,脸上似乎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,于是向他笑着点头道:“久违了,以后我们太太的事还得请你多帮忙,你真热心,还追到这个地方来和她吊嗓子啦。”赵老四不料一见面就碰上一个钉子。照着平时的脾气说,无故受人家这样的侮辱一定要反驳两句过去。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起来,桂英一定是要唱戏的,自己还指望着桂英吃饭呢,怎好得罪她的丈夫?便笑道:“我倒不知道王太太在这儿,今天是来看张太太的,张太太高兴,老早就说让我带了胡琴来消遣一段。”他说着话时,站在屋子中间,可没有落座,眼望了秋云,希望她说一句话来圆这个谎。

秋云坐在靠门的一张软椅上,手上拿了一张小报,正在有意无意地看着,她似乎想避开赵老四进门来的这一度风波,却还不可得。现在赵老四正式提到了她,她怎好闪避?就两手将报按住双膝上,用极快的速度转着眼光,将屋子里人看了一遍,然后向赵老四微笑道:“你还记得这一件事啦,隔了多少日子了啰,抽烟卷吧。”说着,将茶几上的一只烟卷筒子用力一推。赵老四嘴里衔着的那支烟卷,不知何时又夹到耳朵缝里去了。他于是将胡琴袋挂在木椅的靠背上,取了烟卷抽着,在最外的一张椅子上坐下。玉和笑道:“赵四哥……”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呢,赵老四将身子一欠道:“好说,您客气。”玉和接着笑道:“咱们以后得合作啦,不必客气行吗?我们刚才商议着啦,我们太太决计再上台。我们太太说,我还要混差事啦,她要是在北京唱戏的话好像不合适。打算先到天津去唱三月两月的再回北京来,假如有人问起来,算上次离开北平,就是唱戏去了,压根儿没有歇着,其实我不赞成那样。天津到北京,多么一点儿路,干什么事人不知道。”桂英这才抬起头来,向赵老四道:“老四,他和你闹着玩儿,你别信他。因为北平戏馆子里人都够了,何必加上我一个?田宝三他打算分一班人到天津去,正差着几个人呢,所以我愿到天津去。”

赵老四听他两口子所说的这些话理由都不充足。可是他两口子都说是上天津去唱,这大概是真的,便凑趣道:“到天津去我很是赞成,像咱们这样的戏本天津很少见,准可以卖钱,我也多年没有出门,到天津去玩儿一趟,那也很不坏。”话说到这里,大家都无所隐讳了,张济才倒给玉和打着圆场,笑道:“王先生这次回北平来,本来有一种事情要办,也是不凑巧,等他到了北平,那个和他合伙的朋友又到南方去了。大概再有两三个月,那个朋友也就回来了。在这两三个月以内青黄不接,经济不免有点儿恐慌,所以王太太暂时出来唱两三个月。”赵老四又凑着趣道:“是呀,在家里闲着也是白闲着,自己有那项艺术,出来消遣两三个月,白捡一笔钱,为什么不干呢?”玉和明知道这些话都是极无聊的,但是说说无聊的话,也究竟可以挽回一些面子来,这又何乐而不为,听了这话时,勉强放出笑容,不住地偷眼去看桂英。桂英怀里的孩子已经睡着了,她拉着秋云一阵,一同把孩子送到后面院子里去睡觉,然后才同回来。玉和道:“你为什么那样不怕费事,把孩子还送到后面去呢?”桂英向他微笑着道:“我要吊吊嗓子试试看呢,怕吵了孩子。”玉和听了这话,也就默然。

秋云向张济才丢了一个眼色,然后走回房去,张济才会意,随着也就跟到屋子里来。秋云低声道:“桂英她要试一试玉和的心事究竟怎么样呢。玉和若是不高兴的话,她就死了这条心,不唱戏了。若是玉和对她吊嗓子并不怎样为难,她就决计到天津去唱戏,为的是避开北平一班老捧客,这话,你也可以有意无意地和玉和谈谈。”张济才笑道:“桂英这孩子,用心真是周到,我说玉和遇到这样的媳妇死也可以闭眼。”秋云道:“真的吗?那就让我也去唱戏吧。”张济才连连摇着手道:“咱们别抬杠。”说着,他就走出屋子来了。只见桂英脸上红红的,虽是勉强放出笑容来,但是她那双眼珠,那放出了一种呆涩的样子,好像有些害怕的神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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