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八回 情敌难忘借杯浇块垒 醉乡堪老酣睡是生涯 第3节
这一养神,人就睡了过来,直到下午三点方才醒过来。醒过来之后,却见桂英正换长衣,似乎刚由外面回来呢。桂英看他翻一个身,睁了双眼,便道:“这可了不得,茶杯里,茶碟子里,全闹得酒气熏天,椅子上,地板上,全是花生壳,你这是怎么了?”玉和两手撑着床,慢慢地坐了起来,笑着向满屋子里看了一下,便笑道:“真对不住,我一个人在家里无聊得很,喝着喝着就不觉睡了。不要紧,扫地是我的事,由我来打扫干净吧。”他说着话,脚伸下床来,就踏了鞋,满屋子去寻找。桂英两手搀了他,让他依然在椅子上坐下,笑道:“笑话了,你弄脏了屋子归你扫,我弄脏了屋子归我扫,若是第三个人进得屋子来,把屋子弄脏了,那该归谁扫?”玉和道:“从此以后,你是挣钱的人了。”桂英道:“快别说这话,难道我挣钱就该罚你在家里做这些事不成?”玉和笑道:“不是那样说,你出去做事,回来又要你做事,我心上也有些过不去。”桂英笑道:“无论怎样苦,反正也比在乡下的时候,舂碓推磨强得多呀。”
说到了这里,玉和一笑,他就无可说的了。偶然一看桌上的钟,却是三点多了,心想:这一觉睡着时候不少,一餐午饭就是这样地睡掉了。提起来,大福为人未免可恶,知道我在家里,为什么不叫起我来吃午饭?这样想着,坐在床上只管低了头望着地板。桂英却是不声不响地已经把屋子收拾干净,她因忙着一阵,仿佛身上出了一些汗。看到洗脸架上还有一盆干净水,于是卷了两只袖子,两手扯下手巾,按到水盆里去,两只眼睛可就只管向架子上一方镜子里面看着,玉和见她镜子里的面孔,未免尖削了一点儿,因之眼眶子大了起来,两个颧骨也微微拱起。因之叹了一口气道:“为谁憔悴为谁容?”这一句话,在一部新编的戏词里却是用过,桂英很明白他的意思,向着镜子里点头道:“你借着文章发牢骚,有时我也懂得的。你问这话,难道不明白我都是为着谁吗?”玉和笑道:“我怎么不明白?我正是为你这样叹着气。”桂英道:“不然,这一句话,应当在你待我不好的时候我反问着你,怎么倒要你来问我呢?老实说,我早已就有后悔的心事了,觉得不该要唱戏,可是到了现在,车成马就,全退不回来了。”玉和摇着手道:“快不要说这话,你要说这话,倒好像我有什么从中拦阻的意思似的,那不是有心让你进退两难吗?”桂英听了他这话,虽然还想说什么,然而观察他的意思,已经是十分委曲求全,心里头也就不忍再说了。玉和也将冷手巾擦了一把脸,又倒了一杯凉茶漱了口,对着镜子牵牵衣领,微笑道:“睡觉睡大发了,把午饭耽误了,我出去吃个小馆儿去。”桂英道:“你身上带着有钱吗?”玉和也不曾答应她的话,已经是走将出去了。
玉和一路走着,一路心里默想着大福和岳母都可恶,明知道我没有吃饭在家里躺着,他们并不叫我吃饭。桂英去唱戏也好,她挣来的钱是可以让我听便使用的,至少每天吃两餐饭是不致受气的了。至于心里所放不下的一切事情,那总是男子多疑了。请问有几个女人能够像她那样和丈夫同甘苦呢?不要去想那些了,还是上街找点儿东西吃。人到了这个时候,只有自己安慰自己。心里想着,已经到了街口,顺步走进一家小饭馆,本来想吃碗炒饭也就算了。刚一落座,伙计送上杯筷来,顺便问道:“喝酒吗?”玉和道:“也好,四两白干,炒一碟牛肉丝。”一会儿酒菜摆上来,玉和一个人坐在一间小雅座里,又慢慢地想着心事,觉得这个社会,只有金钱是好东西,没有钱便有天大的本事也要受人家的气。好,我还是让媳妇去唱戏,她有了钱,我自然有办法,别的何必去管。他如此想着就不住地斟酒喝,不知不觉之间,把四两白干喝了个干净。宿酒未醒,又加上了新酒,心里更是昏沉沉的了。这样一来,倒不敢吃饭,下了碗馄饨吃,便回家去。也不知桂英抱着孩子到哪里去了,房子里静悄悄的,正好睡觉。于是摸上床去又睡了。
这一天,只两顿酒两场睡,便混了过去。到了次日上午,他回想过来,这倒是个办法,长日迢迢,只有在醉中度过去为妙。到了吃午饭的时候,也不告诉别个,自己便悄悄地买了一茶杯白干回来,拿到桌上来喝。朱氏见玉和两三天都喝得醉醺醺的,倒有些奇怪,便问道:“怎么啦?姑爷,这两天你倒喝上了。”桂英正坐在玉和的对面,心里这就想着:我且看你是怎样地答复?玉和不慌不忙,端起杯子来抿了一口酒,却笑道:“我这是喝药,不是喝酒。我有个朋友是当大夫的,他说我寒气重,让我常喝酒呢。”朱氏道:“四月天气了,还会有什么寒气?”玉和也不加以辩正,只管微笑着喝下去。等他酒喝足了,桌上菜也光了,大家也下桌了。玉和倒不在乎,盛了一碗饭,将各碗里的残汤剩汁都倒在饭里,也不用菜,连汤带饭一口气就吃完了。
桂英在一旁看到,心里很是不过意,走回房来,又见他枕头叠得高高的,在床上睡了。这就向床上问道:“你这是做什么?天天喝醉了就来睡。”玉和微笑道:“大长天日子,一点儿事没有,怎混得过去?喝几两酒,床上一躺,花钱不多,足够舒服的了。有两句现成的诗,只要改一个字我就用着了。我是醉里乾坤大,壶中日月长。从这天起,假使每顿给我四两白干,一包大花生,就是这样到死我也不想别的了。”桂英明知道他是发牢骚的话,可是自己却不能用什么话去安慰他,只好向他笑一笑了事。而且这几天,桂英天天都要出去接洽登台的事情,关于家里的情形也不能一一去过问,玉和既是喝了酒就大睡一场,这分明是他对外事也是概不过问,让他在家里清静几天也好,等自己登台以后,再来劝劝他也就是了。这样一连三四日,玉和都是喝了酒便在家里睡觉,并没有出大门一步。桂英回得家来,只和他说些闲话,并不把接洽着唱戏的事去告诉玉和。这并不是有什么心事要瞒住了玉和,这是她想着,对于唱戏这个问题他是不愿意听的,将不愿意的事强迫他听,那不是一件痛苦的事吗?她如此想着,自然以为是对的。可是,这件事在玉和却又更引着以为痛苦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