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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回 归去已柔肠何曾奋斗 别来空忍泪终冒嫌疑 第3节

到了火车上,有戏馆子里许多同事,大家见面便是一阵哄笑,把桂英心里那一层愁云就拨了开去。桂英坐的是二等车,和她坐着同等级车子的只有四五个人,火车一开了,坐三等车的人都跑上三等车子上去了,这二等车里立刻就沉静起来。桂英坐着靠了窗户的一个座位,向窗子外面望着。手靠了前面的茶几,撑着自己的下巴颏呆呆地出神。窗子里男男女女的坐客,窗子外的村庄树木,她一切都不曾看到,心里只是想着:我忽然地抛开了丈夫,丈夫做什么感想呢?丈夫做什么感想呢?她心里只管转着这一个念头,有时候想丈夫伤心起来,自己深怕两行眼泪会流了出来,立刻就闭着眼睛,只当睡觉,把这两行眼泪终于是忍耐回去了。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,车子就到了天津。好在同路有田宝三,所有各人的大小件行李,他都代为安顿着,而且天津戏馆子里也早得了信,知道北平有一班人来,已经有好些人到车站上来接。桂英在大家忙乱的当中,跟着下了车。

她刚刚一上天桥,只见林子实手里扬着帽子,笑嘻嘻地迎了上来道:“倒是准时候到了,很好很好。”桂英道:“林二爷真到天津来了?”林子实见她手上提着小皮箱,一伸手就要来接过去。桂英本待让他接了过去,一回头看到乳妈抱了孩子跟在身后,这就将手一缩道:“你不必客气。”林子实似乎也有些醒悟过来,就笑着问道:“王先生没有来吗?”桂英道:“他今天没有来,过了两三天也就来了。”林子实道:“寓所已经定了吗?”桂英道:“我们戏馆子里赁了房子,大家都在一处,我们另外有两三个人打算住在交通旅馆。”林子实一拍手笑道:“好极了,我也住在交通旅馆。”桂英听说,很觉得是不凑巧,心里想着,万一玉和两三天之后他来了,林子实又没走,那不会发生很大的误会吗?可是她脸上依然向着林子实笑道:“那倒是巧得很。”大福手里提了一个大网篮,由人后面挤上前来,大声笑着嚷道:“林二爷来接我们来了,真是不敢当。”林子实道:“大老板也住在交通旅馆吗?”大福道:“不,我们住在戏馆子赁的房子里。”他如此一嚷,惹得走路的人都望了桂英。有些人偷偷地互相告诉道:“那是白桂英,她也到天津来了。”

桂英一下车,就让人家看到和捧角家同路走着,心里十分地懊丧。出得车站来,正好田宝三在前面走,她抢上前两步,拉着他的手道:“我不能住交通旅馆,我今天先上国民饭店了。劳驾,我的东西跟我送过去。”回头看到林子实跟了上来,就向他点着头笑道:“我变更计划了,要搬到国民饭店去。”林子实如何不明白,点着头笑道:“那也好,有事请你打电话过来,我今天晚上大概是不出门的。”桂英笑着点点头,就坐上了饭店接客的汽车。她带了乳妈孩子到了国民饭店,在三层楼上开了一间小房间住下了。她心里想,总算我抹得下面子,立刻调到这里来住,要不然这嫌疑就犯大了。然而这种手腕,也只有对付林子实这种老实人才不妨事,若是别一个,也许为这点儿事情要翻脸了。她洗过脸,喝了茶,坐在一张软椅上正要休息一会儿,茶房却送进一张字条来。桂英接着看时,上面写道:

您也住在这儿,欢迎得很,我们备了酒席,在房间里为您洗尘,在座有李子琴三爷、鲍又安五爷、魏文彬先生,务必赏光。我们是二楼十二号,请您七点钟来。

柴八、边二同约

桂英拿了这张字条在手,半晌作声不得。原来田宝三早就和她说过,到天津去有几个人不能不联络,都是天津地面上有势力的人,可得罪不得。现在这张字条上,所开的三个人就完全在内,这怎么办?自己原是要避嫌疑,偏偏又遇到了这最惹嫌疑的一班人,这事叫人真为难了。看着手表已经是六点钟了,这可没有第二条脱身之计。再说同住在一个旅馆里,能够关上房门不去赴人家的约会?想来想去,自己是没有了主意,就打了个电话去问林子实。林子实说,正约了他,他马上就来。不到十五分钟他果然来了。桂英招待了一阵,就皱了眉道:“二爷,你瞧,这事怎么办?我是最怕应酬,偏偏遇到了应酬。不瞒你说,我们那位王先生性子是很古怪的,我也不愿……”林子实抢着向她摇了两摇手道:“不能那样说,人是要走到哪里就做到哪里的。您在天津唱戏,能得罪这一方的太岁吗?唱戏不成那还是小,也许闯下什么乱子来呢。您只管放开手来,自己把自己也当一位大爷看待。你请我吃我就吃,你请我喝我就喝,到处都给人家一个大方,反正有势力的人也不能像老虎一样吃人呢。再说,今天还有我在场,多少我可以和你帮一点儿忙。”桂英本来是坐着的,这时突然地站了起来,一挺脖子道:“好,我就去,请二爷先走,一会儿我就来。”林子实走到了房门口,拱拱手,还叮嘱着桂英一定要去,然后才走了。

桂英靠了桌子站定着,心想:唱戏这件事果然是不能干,现在还没有上台就要陪了大爷们吃酒,他们哪里是为我洗尘,不过是拿我开开心罢了。这话不能说穿,若是说穿了,叫人家做丈夫的能撒手让他太太去交际并不加以过问吗?她想到这里,不由得脸上一阵阵地红着。那乳妈见这位主母为了人家请吃饭,却是这样的为难,倒有些莫名其妙,便笑道:“太太,人家请吃饭,那也是好事,您为什么倒有些发愁的样子呢?”桂英叹了一口气道:“咳,你哪里知道。”说到这里,她也就不敢说什么。她在屋子里稍微静坐了一会儿,突然地就站了起来,将手提箱子打开,取出梳篦粉镜,梳洗打扮了一会儿,换了一件衣服,就下二楼到十二号房间里来。

这是一所两间打通的屋子,一方面放了平常的家具,一方面摆了圆桌靠椅,桌上铺着雪白而有红花边的桌布,上面放了四个冷荤、四个水果碟子,每一个位子上放着高的玻璃杯子、低的大酒杯子。席的下面放着两个高酒瓶子、两把锡壶。这个样子,当然是要大闹一顿。那方面却是七八个人坐着躺着正在说话,看到桂英推门而入,于是乎一阵哈哈大笑起来,只听说欢迎欢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