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二回 垂泪尚登场悲歌欲绝 伤心难撒手忍辱空还 第3节
朱氏听到她不唱戏了,首先就不愿意。不过她发晕过去,刚刚地醒过来,不是和她抬杠的时候,也就默默地没有作声。张济才笑道:“你这是一时的牢骚话。你现在挣几百块钱一个月的包银,钱又不会咬了手,你为什么不干?”桂英摇摇头道:“你这是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的话。你想,我若是舍不得几百块钱的包银,上次我不嫁王玉和了。我不是听到说,你把西山旅馆接办过来了吗?”张济才道:“倒是有这件事,你干吗问起这句话来?”桂英道:“有这事就好办,我和你商量,你账房那个位置别许给别人,让我试试。你给别人多少钱一个月的工钱,给我也是多少钱一个月的工钱,我是绝不多要。”张济才道:“这不是笑话吗?”桂英道:“绝不是笑话。你想,我若干这个账房,房子是有的住,饭也有的吃,多少还可以挣几块工钱。到了那个时候,除了听你店东的指挥而外,我可是大爷,流氓也好,公子哥儿也好,大人老爷也好,我全不用敷衍了。”张济才和她说着话,可是不住地偷看朱氏的颜色,见她时而有耍笑的样子,时而还有半生气的样子,脸上红红的,对于她的话分明是听不入耳。张济才不敢多言,就站起身来,向她点着头笑道:“你歇着吧,夜深了。”说毕,他也不等桂英下面那句话就走了出去了。
桂英如何看不出来?在床上不由得笑了一声。她给予张济才看的那两封信还放在手边,于是拿起来,抽着信笺念道:“桂英女士慧鉴:不才突以此信相投,自知冒昧,然而爱慕之忱,有迫于不能自已者,但望女士怜其愚而爱其稚,许之为友,则不胜荣幸之至矣。不才年方弱冠,颇有资财……”念到了这里,她两手撅了信纸咬着牙,恨不得一下将它撕碎。可是她想了一想,倒是扑哧一声笑了。朱氏道:“你笑什么?”桂英说:“这信上说,他年轻,又有钱。女人不都喜欢的是这些吗?他的条件,可也就全备了。我想捧角的人,真也把女戏子的心事猜透了。你们白操心,我白桂英是不容易勾引的。我从今以后不唱戏了,你还有我什么法子呢?”朱氏道:“哟,你可别说这话,不唱戏哪成呀!”桂英道:“为什么不成呢?”
说时,房门敲着响。桂英道:“哪一位?请进来吧。”门推开,田宝三笑着进来了。桂英道:“这样夜深,田老板还来了,必有所谓吧?”田宝三笑道:“没事,我瞧瞧您可大好了。”桂英笑道:“你瞧我好了没有?这就是事情,因为我要是不好,明天登不了台,你可着急呢。”田宝三没有什么可说的,只是勉强笑了一笑。桂英道:“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谈判谈判呢。老实告诉你。这戏我是不唱了。”田宝三笑道:“好好的为什么不唱戏?”桂英正色道:“我真不唱了。叫我卖艺,我是干的;叫我卖脸子,我是不干的。你看,现在唱戏,就完全是叫我卖脸子呀。我有丈夫有孩子的人,不能干。明天,我干脆挂我请假的牌子吧。”田宝三也不曾坐下,站在屋子中间,也就发了愣了。许久,才懒懒地道:“您要是不肯唱戏的话,谁也不能干涉你,可是咱们订的合同,那也不算事吗?您不记得合同上有这样一条,中途废约的要赔偿损失吗?照说,咱们的私交,那不在乎,可是这例子一开,订了合同的要全不算事,那不糟了吗?”
桂英听他这话,倒抽了一口凉气,然而还硬着嘴道:“难道你田老板还能告我一状不成?”田宝三道:“您别说这种硬话呀,您就忘了这次唱戏是您来找我的吗?要是在这个日子打退堂鼓,您不是让我为难?”桂英听了人家这入情入理的话,已不能有什么话可说,躺在床上,只管抚弄十个手指头。朱氏却在一边张罗田宝三的茶烟,叹了一口气道:“别说你为难,我们借了一屁股带两胯的债,把行头赎出来了。要是不唱戏了,那可是个麻烦呢。”桂英将手一拍道:“好啦,我沉住这口气,唱满合同来吧。你们不只限我半年的合同吗?半年以后,我总可以自由了。我也想破了,有你们没有我丈夫,有我丈夫没有你们。现在我丈夫跑了,人是你们的了,你们要怎样办就怎样办,我在地狱里再受半年罪吧。田老板,你放心回去,我照样地唱戏。”田宝三见她一会儿这样说,一会儿又那样说,也是摸不着头脑,坐了一会儿也就走了。
桂英等人走了,也不和谁说话,一个翻身向里自躺在床上睡了。次日没有日戏,睡到十二点多钟方始起来。茶房进来说:“那位张三爷已经搭九点钟车回北平了,让我们打个招呼。”桂英见朱氏坐在一边,就微笑道:“他是怕我纠缠着他要做账房先生呢。不行就不行,何必躲?我有这份能耐,还愁混不出钱来吗?你瞧着,以后我永远也不求他。”朱氏还敢说什么?只是微笑地听她说说而已。桂英梳洗完了,端了一杯茶,坐在软椅上,叹了一口气道:“真是事久见人心。别人不来瞧瞧我也罢了,怎么林二爷也不来瞧瞧我呢?”不料事有那么巧,屋子外就有一个接嘴道:“林二爷没来,林二奶奶来了,成不成呢?”说着,正是林子实的太太笑着进来了。
桂英和她见过一面的,赶快起来让座。可是看她脸上总是红红的,脸色不定,这显然是有所谓而来呢。桂英道:“林太太也到天津来了,什么时候来的?”林太太强笑道:“昨天来的,昨晚上我还瞧你扮牛郎来的。散戏以后,子实听说你晕倒了,他和我商量着要来看你,是我拉住着没让他来,我说男女有别,这样夜深可不能去。”桂英笑道:“唱戏的人,什么叫男女有别?只管来,没关系。”林太太强笑了一笑,约莫默然有四五分钟,这才道:“我今天来,有一点儿小小的事要求着你,就是我们的子实,为了替你捧场把正事都耽误了。以后,您别让他来了。”桂英听说,不由得冷笑一声道:“我的林太太,你真错了,我要爱林子实,还能挨到你去嫁他吗?不过,你来找他回去我是赞成的。我听说丈夫跑了,人就晕过去,你丈夫不回家,你不是一样着急吗?你把丈夫找回去吧。以后我不让他到这里来就是了。至于他愿意花钱听戏我可管不着,那是你自己的事了。”说着,打一个哈哈笑起来了。林太太原是打算说桂英一顿的,不想反让她抢了上风,红着脸说不出话来。许久,突然地站起来道:“你是好人,你是好人?怎么不像我一样找你的丈夫去?你说我管不了自己的事,你呢?”说毕,她就走了。这几句话说得桂英真是哑口无言答。坐着呆了半晌。才冷笑道:“哼,我白桂英是人家谅不透的。”说着,将枕头下那一叠请客帖子看了一遍,自言自语地道:“有人请我吃午饭呢,我得敷衍去。”说毕,她草草地扑了一点儿粉就走了。
约有半小时以后,田宝三打了电话给朱氏,说是桂英借了一百块钱走了,在旅馆门口有人听到她雇车上总站,别是上了车站上张家口去吧?你去瞧瞧吧。朱氏听了这话也就慌了,叫乳妈抱了孩子就追上车站去。到了车站,果然见桂英一个人在天桥边走着,连忙抢上前去,叫道:“姑奶奶,怎么你一个人回北平去?”桂英站住了,叹了一口气道:“你追来做什么?”言犹未了,赵老四、大福、田宝三,全追上来了。大福皱了眉说:“我的姑奶奶,你拍屁股一走,不是坑了我吗?为你出台,我借了好几百块钱债呢!”田宝三道:“白老板,你怎么说话不算话,你要走了,股东得和我要人,我没法只好找你们老太太了,那可是一场官司。”桂英道:“娘儿们谁舍得自己的丈夫?他跑了,我不该去找了他回来吗?”朱氏道:“你去找丈夫,该让老娘吃官司吗?你自然是打算追上河套子去了,知道他是不是在那里呢?你一个妇道,能上那地方去吗?我这么大年岁了,又忍心把我一块肉丢到那荒凉的地方去吗?”说着,垂下泪来。桂英看到母亲哭,也不由得眼圈儿红了。
这时,乳妈把五个月的小孩子也抱着挤上前来央告着道:“你真这样狠心,把这小孩子丢下来让她跟着谁呀?”说着,就把这毛孩子塞到桂英的手上。桂英抱住了这孩子,再看母亲泪人儿似的,那一鼓作气的意气就完全软下来了。赵老四垂了肩膀,微叹着气道:“你丢下老的老、小的小,糊里糊涂这样走了,也不是办法呀!那王先生既然留下信来,叫你等三年,你就等三年吧。再不然,你打听明白了,走也不迟呀。”桂英叹了一口气道:“有了你们,没有我的丈夫了。”她垂了头,抱着孩子,被这一群人包围着,一步一步向车站外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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