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二回 垂泪尚登场悲歌欲绝 伤心难撒手忍辱空还
在两小时以后,王玉和留下来的那封信放在张济才家客室圆桌子上了。秋云坐在矮椅上,两手抱了膝盖,偏了头只管去想心事。朱氏眼望了张济才,两手按在腿上,坐在他对面。她正静等着他说话呢,张济才口里衔了一支烟卷,偏了头靠着椅子靠背,然后摇摇头道:“老太太,不是我说你,你这件事做得实在也就不对。姑奶奶已经去挣包银了,姑爷暂在岳家住个十天半月,这很不算一回事,他不能白吃你的,好歹有你姑奶奶会饭账呢。玉和这个人,他不是没有志气的人,不过爱你的姑娘,舍不得拆开来,所以……”
秋云皱了眉道:“别所以了,这才归到玉和不能不走的那个原因,要说到这封信等待何时?老太太,事到于今,谁也不用埋怨谁,最好你自己到天津去一趟,把这封信亲自交给桂英。劝她先别伤心,我们再想法子打听玉和的消息。他若是到汉口去了,那很不值什么,随时可以通信。若是照老妈子的话,他是由西直门走的,他一定是到绥远河套子里去了。他常说,有个旅行团,留了一部分人在河套子里开荒,那里是个自由之国,他也打算去。我们以为他是气头上发牢骚的话,谁也没有去理会。如今看起来,也许他是真上那个地方去了。若是真到那个地方去了,那可没有办法,只好等他几时高兴几时回来。”
朱氏觉得玉和这回出走,不能不说是自己咕噜成功的。现在把人家少年夫妻拆散,充军似的把人家逼到沙漠荒地里去,良心上究竟也说不过去,因之她默然着许久,才说两个字:“你瞧。”在“你瞧”这两个字说完之后,她又没有什么可说的了。秋云道:“这件事,你还是不必耽误,赶下午这趟车就到天津去吧。”说着,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:“早晓得是这样的结果,我们真不该做这个媒。我看了这封信,心里就万分难过,别说是桂英了。”张济才道:“那就暂时瞒着她吧。”朱氏摇摇头道:“那可不行,我们这位姑奶奶专是讲一家理的。回头她说这样大的事都瞒了她,那要和我算起账来,我真受不了。”张济才抬起他那个厚手掌,将圆棍似的粗指头在脑袋上摸索了一阵,站起来一拍巴掌道:“说不得了,我陪老太太到天津去一趟吧。你娘儿俩若是说不拢的时候,我还可以从中劝解劝解。”朱氏道:“那就好极了。没有什么说的,你还是瞧你太太的面子,念她们做姊妹一场,多费心吧。那么,我先回去了,我们车站上见。”
朱氏带着原信走了。济才夫妇又议论了一阵。济才道:“我晓得,玉和这次逃跑,还不光为了外老太太的颜色不好看,我想桂英上台唱戏,又免不了许多无味的应酬,这是玉和最不高兴的一件事。唉,我想做女戏子的人,不去受人家捧场,那就不行吗?照着卖艺说……”秋云不等他说完,抢着道:“你别怪女戏子,谁叫他们这些侮辱女子的男子去包围女戏子?我唱戏的时候,当年你在台底下没有怪声叫好过?没有请我吃过饭?没有买东西送过我吗?”张济才站着向她作了两个揖,笑道:“得了,让下人们听了去什么意思?我们也犯不上为了别人的豆子炸了自己的锅。”他说毕,带着笑容径自溜着出去了。
这日下午七点多钟,张济才陪着朱氏一同到了天津,坐了车子,一直就奔国民饭店。本来呢,这个时候,日戏散了场,夜戏还没有开始,桂英应该是在旅馆里的了。可是朱氏问明了房间,进去一看,只有乳妈带着小孩子在屋子里是坐在椅子上打盹。门一响,进来两个人,倒把她吓得一跳。朱氏道:“老板呢?还没有回来吗?”乳妈道:“还没有回来,就有两个客,坐在这里等着。等她一回来,就把她拉起走了。”朱氏道:“知道她是上哪里去了吗?”张济才就插嘴道:“这还有什么问的,这个时候走开一定是让人拉着吃晚饭去了。”朱氏道:“怎么到天津来了,她也是有这些个应酬?”张济才明知道她这句话是和桂英遮盖着的,自己心里这就想着,各人有各人的困难,这又何必去多人家的闲事?所以把这事撇开了,便道:“老太太,别等了,咱们先就在旅馆里叫一点儿饭菜来吃吧。咱们吃完了,她也就应该应酬完了。反正今天是回去不成的了,我先去开好房间,回头请您过去吃饭。”说毕,这就走了。朱氏掩上了门,就低声问道:“白老板是吃晚饭去了吗?”乳妈道:“谁知道哇!两个大老爷们在这屋子里磨咕了半天,老板一顿脚,好像有些生气似的,就跟着他们走了。那两个老爷们嘴贫着咧。”
朱氏虽觉得这乳妈的话有些不堪入耳,然而她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,繁华城市里这些男女交际情形当然没有见过,便道:“那都是我们家极熟的人,来坐坐谈谈,没有关系。”乳妈道:“不,他们到这儿来,还是那林二爷引见着来的呢。他们老是说要在这里打牌,老板不肯。为什么不让他们打呢?打了牌,我也好落几个零钱用用呀,老太太,你说是不是?”朱氏又不便怎样说她,一赌气只好是不说了。她心里想着,我们姑奶奶睡在鼓里,这个时候还在开心。自己的丈夫,也不知道跑到哪外国去了。自己也不再说话,在屋子里和桂英顺理顺理东西,混着时候,一会儿茶房走来,说是张三爷已经开好了房间,请白老太太去吃饭。朱氏将带来的一个小包袱放在桂英床上,也就走了。
她去后约莫有十分钟,桂英就回来了。乳妈抢着告诉她说,老太太和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同来了。桂英的脸上略略地带了些酒色,好像没有说话的工夫似的。在床头边把一只装戏衣的大箱子打开,挑了几件戏衣放在床上,口里道:“你胡说,哪有四十多岁的人和她一路来?”乳妈道:“你不信,床上还有那个小包袱在那里呢,不是她带来的吗?”桂英一看,果然是自己家里的包袱。将包袱打开,里面除了小孩几件毛孩衣而外,还有一封敞口信。信封套上写着,“请交令爱桂英贤妻收”。这是玉和来的信,他不来,怎么倒叫我母亲和他带信来呢?这上面无非也就是一些爱情话,现在没有工夫看,带到戏院子去看吧。她将这封信揣在身上,匆匆忙忙地就向外面跑。跑出了房门,又回转身来问道:“老太太人来了,在什么地方呢?”乳妈道:“吃饭去了。”桂英道:“她回来了,你叫她到戏馆子里去找我吧。今天唱的是双出戏,九点钟我就要上场,去晚了,我又要误场了。”她也不等乳妈的回答,径自走了。
到了戏馆子后台,只听到那田宝三在那里大嚷起来了,他道:“我说了这几天名角儿应酬多,就别排双出戏了。九点钟就上场,这些名角儿是谁也办不到的。垫戏吧,垫个化缘。”桂英抢上前笑道:“别嚷了,我来啦。我很快的,抹点儿胭脂粉,披了一件衣服就出去,忙什么?”田宝三将一条漆黑的手绢擦着头上的汗,微笑道:“你来了,我也许不忙,你不来,我怎么不忙?难道我能抹了胭脂粉替你出去吗?”人丛中,也不知谁插了嘴道:“那可好,一掀帘子,准是个门帘儿彩。”哄然一声,大家全笑了。田宝三拉着桂英的手臂道:“我的姑奶奶别开味了,扮戏吧。下面就是《戏凤》了,你扮戏也赶着点儿,我准告诉场上的人,把这出《泗州城》马后一点儿吧。”桂英被他连推带拉,逼得没有法,只好向自己扮好的那间小屋子里去扮戏。她的跟包的也就把她放在家里的戏衣带来了。桂英脱了长衣,穿一件紫身褂子,对了桌上一面镜子坐着。让梳头的和她梳头。梳头的笑道:“你现在倒是老爱唱这种衫子戏。”桂英也向着镜子里笑道:“他们都说我不能唱衫子,我有点儿不服这口气,凭什么就知道我不能唱衫子呢?回头你也去看看,我的衫子怎么样。”
说到这里,赵老四由外面伸进一个头来,笑道:“老太太来了,你知道吗?”桂英道:“我今天晚上忙着啦,有话等我回旅馆去再说吧。你瞧我忙糊涂了,把那封信忘了瞧。老四,劳你驾,把我长衣袋里那封信递给我。”赵老四将信拿着,递到她手里。她拿信在乎,正待打开来,梳头的道:“头已经梳完了,你去穿衣服吧,回头瞧信,还有什么来不及的吗?”桂英想着,也是对了,只好拿信在手里穿戏衣,穿好了戏衣,自己照了一照镜子,觉得大致都扮好了,这就坐在凳子上,捧了那几张纸看起来。只看了几行,这才知道大事不好,不由得脸上变了色,就连喊了几声老四。赵老四走了来道:“快上场了,你还有什么事?”桂英道:“我们老太太到戏馆子里来了吗?快给我叫来,我有话说。”赵老四道:“她没来,在旅馆等着你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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