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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回 垂泪尚登场悲歌欲绝 伤心难撒手忍辱空还 第2节

桂英还要说什么时,早有人叫道:“白老板,上场上场,正德皇帝出去了。”桂英只把这信看了几行,心里委实不安,然而戏正要上场,却是又不容耽误的,只得拿了信,站到上场门的门帘子下面去看。只看了那两行是:“我听到你到天津的第一晚,就让人将酒把你灌醉了,以后不更可知吗?”桂英看到这里,不由得心里头连连跳了几下。可是台上的正德皇帝,已经在那里唱着“看看来的是何人”了。桂英听到,慌了,口里答应着一声“来了”就走了出去,所幸捡场的事先看到她在那里看信,见她并没有茶盘子,赶快地就拿了茶盘子向她手上一塞。然而事情是很险,在上场门打帘子的人已经把帘子掀了起来了。桂英手里抢了这个茶盘子,就向帘子外面走。好在《游龙戏凤》这一种戏,已经是唱得滚瓜烂熟的戏,纵然心里很乱,可是听了胡琴也就信口而出地唱了起来了。唱是唱完了,心里这一分难受犹如热水泡着一般。但是热水尽管是泡着心,然而戏做到什么地方,脸色也就应当做到什么程度。当她进去的时候,要做向正德皇帝的嫣然一笑,也就头一扭,露着牙齿嘻嘻地笑着进去了。桂英的笑容最是好看。当年玉和曾为着她一笑把神志颠倒了。她现在一笑,依然是可以颠倒群众。在她对于正德皇帝临去秋波那一转,台底下早是哄然一声叫起好来了。桂英的心里这时正如刀挖一般,进了门帘子拿着那信纸再待看下去,然而外面的正德皇帝已是唱到将木马敲打二声响,自己要接着唱后面来了卖酒人,应当跟了出来了。桂英将信看到半中间,不知结果如何,心里却是非常之难过。偏是今天唱的戏凤的李凤姐,必定要做出那玲珑活泼才算对工。当然在这个时候,是不许带上一些儿愁容。看看台底下,看客已是满座,为了吸引大众起见,绝对不许偷一点儿懒,自己一横心,管他呢,我在唱戏,就只谈唱戏,信上有什么话我就不必问了。

她如此想着,依然提起精神来唱戏。直把这戏凤唱完,进了后台,装也来不及卸,在身上立刻抽出那封信,一面走着一面看下去,回到自己化装的那间屋子里去。她这样地看信,当然地引起了后台许多人注意,一齐由她身后追了上来。有两个人直追进她的化装屋子,笑道:“嗬,这是你们先生写来的信吧?准是写得又甜又蜜,这该让我们大家瞧瞧呀!”桂英把这封信一口气看完时,早是心里酸痛着,将眼泪水直逼到眼沿上来。不过她看到许多人追随着她,若说是自己丈夫跑了,这却是一桩丢面子的事。因之喘了两口气,回转头来,向追着的人笑骂道:“你们追什么?谁没有爷们儿?爷们儿写信来,这算什么?瞧瞧,给你们瞧。”她说时,将手上那个空信封子一直伸到面前去,叫这两个人看。偏这两个人恰是没有爷们儿的大闺女,臊着跑了。

桂英等人去了,将小屋子里这两扇房门一关,自己从头至尾再把信来看看,她的眼泪无论如何忍耐不住,抛沙一般自胸面前落将下来。因为她是太伤心了,不光是落泪,而且非哭出来不可,哇的一声,只放出了一些哭音,自己立刻感到,这不是故意把事情告诉人吗?于是一面用手绢捂了嘴,一面将手臂枕着额头,就伏在桌子沿上。她的哭声虽没放出来,然而她关起门来的这种举动却是瞒不了人的。后台管事的李多福,就敲着门问道:“白老板,你怎么了?”桂英定了一定神,向着门答道:“没事,我肚子痛,歇一会儿就好了。”李多福道:“你还有一出大轴子哩。”桂英道:“我干什么来了?你放心,这个我忘不了。”李多福道:“不是那样说,你不是说身上不舒服吗?”桂英道:“今天晚上,我死了就不唱,有一口气我也挣过去。要不然,让这一戏馆子人都退票吗?”李多福听她这话,这是诚心愿意唱戏了,就不敢再麻烦她了。

桂英坐在屋子里,自己又垂泪了一回,却听到朱氏在房门外叫了一声,桂英也急于要知道玉和的情形如何,就开着房门让朱氏进来。朱氏猛然一见,倒吃一惊。原来桂英还是穿了戏衣,把一个活泼天真的李凤姐变成了拷打的春梅了。那脸上搽得浓厚厚的胭脂粉,都变成了深入浅出的泪痕。这个人的模样,简直变成看不得的花脸了。因道:“孩子,你怎么了?”桂英道:“我不怎样,心里头闷得慌,我要哭两声儿,解解心里的闷。”朱氏听她如此说着,可不像话,但是姑奶奶正是在伤心时候,也不能追究这话的所以然。默然了一会儿,才道:“我听到说,我带来的那一封信你已经看到了。”桂英点着头道:“看到了,他走了就走了吧。”她淡淡地说着,自己去脱戏衣。因为她已开了门,梳头的也就挤着进来了,向她微笑道:“你该扮戏了。”桂英淡淡地道:“扮吧。”后台管事李多福,在门外踅来踅去,逡巡了两回。桂英向门外道:“李多福,有什么事吗?你尽管说吧。”李多福摇着头笑道:“没事。”桂英道:“没事,你干吗老是探头探脑的?我告诉你,我无论心里怎样的难受,今天我总得把这两出戏唱完,你放心好了。”李多福被她如此说着,也只好干笑了一笑就走开了。

桂英说了这话却是算数,立刻停止了愁容,和平常一样对人有说有笑。她的大轴子,是和全班合演的《天河配》。因为这班子里还有一个比她红些的花衫扮了织女,所以她反串的牛郎。《天河配》这出戏,大致是演一段传述相同的神话,可是各戏班子,却各自在这些戏里卖弄他们的技巧。因为桂英和那个扮织女的都善演悲剧,所以编戏的田宝三,在鹊桥会的一场之前,牛女二角,可加了一场相思的南梆子,相会之后,照着孝感的唱法,又加了一场惜别的反调。桂英今天心有所感,把这两场戏唱得十分精彩。最后一场,台上布着晨星寥落的晚景,牛郎织女,正在鹊梁一边依依情话。忽然有两个仙女上场,说是已交五更,限期已到,不然鹊桥飞散,不能过去了。于是不由分说催着织女过去。桂英扮着牛郎,手拿了云拂,独自站在桥头,唱起来道:

叹天帝轻儿女只重聘钱,限相逢只一夕别要经年,一霎时鹊四飞玉人不见……天孙,织女……我妻……哎呀……我夫呀……

桂英唱到最后,忽然把“我妻”变成了“我夫”,身子歪了两歪,倒了下去。原来戏场上也有这样规矩,在表演一个人晕倒的时候,可以只唱三句,这叫作“扫”。可是在戏的最后,这样一扫却是不能结束的。她先把“我妻”唱成“我夫”,台底下有听懂了的,早是哄堂一阵大笑。这时见桂英倒在台上,更是起哄起来。后台的人知道桂英这次是勉强出台的,趁了这个机会,一声大号筒响,一拉戏幕就算完了。朱氏在后台看到,顾不了许多,就抢了出去。见她躺在台毯上双目紧闭,已是真晕过去了。连忙蹲了下去,摇了桂英几摇,她也不曾动。这情形可重大了,后台的人早是蜂拥上前,七嘴八舌围了起来。田宝三分开众人,拥上前去,摇着手道:“大家别乱,让她好好地躺着,赶快打电话去找医生,只要过十分钟,看客一散,就清静多了。这个时候,她还是不能受颠簸呢。”

究竟田宝三的话是有力量的,大家就依了他的话办。不到三十分钟,戏馆子里人已经散尽了,大夫也就来了。据大夫诊断的结果,这不过是病人受了一些刺激,不要紧的,让她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儿也就好了。说时,就和桂英注射了一针,她慢慢地也就醒过来了。闹到晚上两点多钟,才用汽车将桂英送回了旅馆。张济才得了这个消息也是没睡,这时候,就跟着到桂英屋子里来探病。桂英将枕头叠得高高的,带坐带躺地睡在那里。看到张济才进来了,就向他点了两点头,带着微笑道:“劳你驾,又要您跑这么一趟了。事到如今,我也不能怪谁,只怪我自己不能奋斗,为什么又来唱戏呢?我要不唱戏,我的丈夫就不至于走。”张济才道:“你别发牢骚,唱戏也是一种职业,有什么关系?”桂英也不说什么,伸手到枕头下面去,拿出一叠纸件,伸着递给张济才看道:“你看这个。”济才接过来看时,有七八张是请客帖子,另有两封信,还有一封信附着一个男子的照片。这不用问,大体就可以明了了。桂英道:“唱戏真是一种职业吗?成天地要敷衍人。在台上卖脸子,都是没有法,下了台还要卖脸子,我觉着这件事有点儿冤。这次我为什么又唱戏?不就是为了玉和没有吃饭落脚的地方,我要挣几个钱来安家吗?但是他走了,我也就用不着安家了,也更用不着唱戏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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