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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卷 苏知县罗衫再合 第2节

四女打在一团,搅在一处。

李生暗想:“四女相争,不过为我一人耳。”方欲向前劝解,被气女用手一推,“先生闪开,待我打死这三个贱婢!”李生猛然一惊,衣袖拂着琴弦,当的一声响,惊醒回来,擦磨睡眼,定睛看时,那见四女踪迹!李生抚髀长叹:“我因关心太切,遂形于梦寐之间。据适间梦中所言,四者皆为有过,我为何又作这一首词赞扬其美?使后人观吾此词,恣意于酒色,沉迷于财气,我即为祸之魁首。如今欲要说他不好,难以悔笔。也罢,如今再题四句,等人酌量而行。”就在粉墙《西江月》之后,又挥一首:

饮酒不醉最为高,

好色不乱乃英豪。

无义之财君莫取,

忍气饶人祸自消。

这段评话,虽说酒色财气一般有过,细看起来,酒也有不会饮的,气也有耐得的,无如财色二字害事。但是贪财好色的,又免不得吃几杯酒,免不得淘几场气,酒气二者又总括在财色里面了。今日说一桩异闻,单为财色二字弄出天大的祸来。后来悲欢离合,做了锦片一场佳话,正是:

说时惊破奸人胆,

话出伤残义士心。

却说国初永乐年间,北直隶涿州,有个兄弟二人,姓苏,其兄名云,其弟名雨。父亲早丧,单有母亲张氏在堂。那苏云自小攻书,学业淹贯,二十四岁上,一举登科,殿试二甲,除授浙江金华府兰溪县大尹。苏云回家,住了数月,凭限已到,不免择日起身赴任。苏云对夫人郑氏说道:“我早登科甲,初任牧民,立心愿为好官,此去止饮兰溪一杯水。所有家财,尽数收拾,将十分之三留为母亲供膳,其余带去任所使用。”当日拜别了老母,嘱付兄弟苏雨:“好生侍养高堂,为兄的若不得罪于地方,到三年考满,又得相见,”说罢,不觉惨然泪下。苏雨道:“哥哥荣任是美事,家中自有兄弟支持,不必挂怀。前程万里,须自保重!”苏雨又送了一程方别。

苏云同夫人郑氏,带了苏胜夫妻二人,伏事登途。到张家湾地方,苏胜禀道:“此去是水路,该用船只,偶有顺便回头的官座,老爷坐去稳便。”苏知县道:“甚好。”原来坐船有个规矩,但是顺便回家,不论客货私货,都装载得满满的,却去揽一位官人乘坐,借其名号,免他一路税课,不要那官人的船钱,反出几十两银子送他,为孝顺之礼,谓之坐舱钱。苏知县是个老实的人,何曾晓得恁样规矩,闻说不要他船钱,已自勾了,还想甚么坐舱钱。那苏胜私下得了他四五两银子酒钱,喜出望外,从旁撺掇。苏知县同家小下了官舱。一路都是下水,渡了黄河,过了扬州广陵驿,将近仪真。因船是年远的,又带货太重,发起漏来,满船人都慌了。苏知县叫快快拢岸,一时间将家眷和行李都搬上岸来。只因搬这一番,有分教苏知县全家受祸。正合着二句古语,道是:

慢藏诲盗,冶容海淫。

却说仪真县有个惯做私商的人,姓徐,名能,在五坝上街居住。久揽山东王尚书府中一只大客船,装载客人,南来北往,每年纳还船租银两。他合着一班水手,叫作赵三、翁鼻涕、杨辣嘴、范剥皮、沈胡子,这一班都不是个良善之辈。又有一房家人,叫作姚大。时常揽了载,约莫有些油水看得入眼时,半夜三更悄地将船移动,到僻静去处,把客人谋害,劫了财帛。如此十余年,徐能也做了些家事。这些伙计,一个个羹香饭熟,饱食暖衣,正所谓“为富下仁,为仁不富”。你道徐能是仪真县人,如何却揽山东王尚书府中的船只?况且私商起家千金,自家难道打不起一只船?是有个缘故。王尚书初任南京为官,曾在扬州娶了一位小奶奶,后来小奶奶父母却移家于仪真居住,王尚书时常周给。后因路遥不便,打这只船与他,教他赁租用度。船上竖的是山东王尚书府的水牌,下水时,就是徐能包揽去了。徐能因为做那私商的道路,到不好用自家的船,要借尚书府的名色,又有势头,人又不疑心他,所以一向不致败露。

今日也是苏知县合当有事,恰好徐能的船空闲在家。徐能正在岸上寻主顾,听说官船发漏,忙走来看,看见搬上许多箱笼囊箧,心中早有七分动火。结末又走个娇娇滴滴少年美貌的奶奶上来,徐能是个贪财好色的都头,不觉心窝发痒,眼睛里迸出火来。又见苏胜搬运行李,料是仆人,在人丛中将苏胜背后衣袂一扯。苏胜回头,徐能陪个笑脸问道:“是那里去的老爷,莫非要换船么?”苏胜道:“家老爷是新科进士,选了兰溪县知县,如今去到任,因船发了漏,权时上岸,若就有个好船换得,省得又落主人家。”徐能指着河里道:“这山东王尚书府中水牌在上的,就是小人的船,新修整得好,又坚固又干净。惯走浙直水路,水手又都是得力的。今晚若下船时,明早祭了神福,等一阵顺风,不几日就吹到了。”苏胜欢喜,便将这话禀知家主。苏知县叫苏胜先去看了舱口,就议定了船钱。因家眷在上,不许搭载一人。徐能俱依允了。当下先秤了一半船钱,那一半直待到县时找足。苏知县家眷行李重复移下了船。

徐能慌忙去寻那一班不做好事的帮手,赵三等都齐了,只有翁、范二人不到。买了神福,正要开船,岸上又有一个汉子跳下船来道:“我也相帮你们去!”徐能看见,呆了半晌。原来徐能有一个兄弟,叫作徐用,班中都称为徐大哥、徐二哥。真个是“有性善有性不善”,徐能惯做私商,徐用偏好善。但是徐用在船上,徐能要动手脚,往往被兄弟阻住,十遍到有八九遍做不成,所以今日徐能瞒了兄弟不去叫他。那徐用却自有心,听得说有个少年知县换船到任,写了哥子的船,又见哥哥去唤这一班如狼似虎的人,不对他说,心下有些疑惑,故意要来船上相帮。徐能却怕兄弟阻挡他这番稳善的生意,心中默默不喜。正是:

泾渭自分清共浊,

薰莸不混臭和香。

却说苏知县临欲开船,又见一个汉子赶将下来,心中到有些疑虑,只道是趁船的,叫苏胜:“你问那方才来的是甚么人?”苏胜去问了来,回复道:“船头叫作徐能,方才来的叫作徐用,就是徐能的亲弟。”苏知县想道:“这便是一家了。”是日开船,约有数里,徐能就将船泊岸,说道:“风还不顺,众弟兄且吃神福酒。”徐能饮酒中间,只推出恭上岸,招兄弟徐用对他说道:“我看苏知县行李沉重,不下千金,跟随的又止一房家人,这场好买卖不可错过,你却不要阻挡我。”徐用道:“哥哥,此事断然不可!他若任所回来,盈囊满箧,必是贪赃所致,不义之财,取之无碍。如今方才赴任,不过家中带来几两盘费,那有千金?况且少年科甲,也是天上一位星宿,哥哥若害了他,天理也不容,后来必然懊悔。”徐能道:“财采到不打紧,还有一事,好一个标致奶奶!你哥正死了嫂嫂,房中没有个得意掌家的,这是天付姻缘,兄弟这番须作成做哥的则个!”徐用又道:“从来‘相女配夫’,既是奶奶,必然也是宦家之女,把他好夫好妇拆散了,强逼他成亲,到底也不和顺,此事一发不可。”

这里兄弟二人正在唧唧哝哝,船艄上赵三望见了,正不知他商议甚事,一跳跳上岸来,徐用见赵三上岸,洋洋的到走开了。赵三间徐能:“适才与二哥说甚么?”徐能附耳述了一遍。赵三道:“既然二哥不从,到不要与他说了,只消兄弟一人便与你完成其事。今夜须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”徐能大喜道:“不枉叫作赵一刀。”原来赵三为人粗暴,动不动自夸道:“我是一刀两段的性子,不学那粘皮带骨。”因此起个异名,叫作赵一刀。当下众人饮酒散了,权时歇息。

看看天晚,苏知县夫妇都睡了,约至一更时分,闻得船上起身,收拾篷索。叫苏胜问时,说道:“江船全靠顺风,趁这一夜风使去,明早便到南京了。老爷们睡稳莫要开口,等我自行。”那苏知县是北方人,不知水面的勾当。听得这话,就不问他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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