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卷 金令史美婢酬秀童 第2节
明日,有一令史察听了些风声,拉了众吏与刘云说:“金某他是个新参,未及半年,怎么就想要做库房?这个定然不成的。你要开只管开,少不得要当堂禀的,恐怕连你也没趣。那时却不要见怪!”刘云道:“你们不要乱嚷,凡事也要通个情。就是他在众人面上,一团和气,并无一毫不到之处,便开上去,难道就是他阄着了?这是落得做人情的事。若去一禀,朋友面上又不好看,说起来只是我们薄情。”又一个道:“争名争利,顾得什么朋友不朋友,薄情不薄情。”刘云道:“嗳!不要与人争,只去与命争。是这样说,明日就是你阄着便好;若不是你,连这几句话也是多的,还要算长。”内中有两个老成的,见刘云说得有理,便道:“老刘,你的活虽是,但他忒性急了些。就是做库房,未知是祸是福,直等结了局,方才见得好歹。什么正经?做也罢,不做也罢,不要闲争,各人自去干正事。”遂各散去。金满闻得众人有言,恐怕不稳,又去揭债,央本县显要士夫,写书嘱托知县相公,说他“老成明理,家道颇裕,诸事可托”。这分明是叫把库房与他管,但不好明言耳。
话休烦絮,到拈阉这日,刘云将应阄各吏名字,开列一单,呈与知县相公看了。唤里书房一样写下条子,又呈上看罢,命门子乱乱的总做一堆,然后唱名取阉。那卷阄传递的门子,便是王文英,已作下弊,金满一手拈起,扯开,恰好正是。你道当堂拈阄,怎么作得弊?原来刘云开上去的名单,却从吏、户、礼、兵、刑、工挨次写的,吏房也有管过的,也有役满快的,已不在数内。金满是户房司吏,单上便是第一名了。那王文英卷阄的时节,已做下暗号,金满第一个上去拈时,却不似易如反掌!众人那知就里,正是:
随你官清似水,
难逃吏滑如油。
当时众吏见金满阄着,都跪下禀说:“他是个新参,尚不该阄库。况且钱粮干系,不是小事,俱要具结申报上司的。若是金满管了库,众吏不敢轻易执结的。”县主道:“既是新参,就不该开在单上了。”众吏道:“这是吏房刘云得了他贿赂,混开在上面的。”县主道:“吏房既是混开,你众人何不先来禀明,直等他阄着了方来禀话?明明是个妒忌之意。”众人见本官做了主,谁敢再道个不字,反讨了一场没趣。县主落得在乡官面上做个人情,又且当堂阄着,更无班驳。那些众吏虽怀妒忌,无可奈何,做好做歉的说发金满备了一席戏酒,方出结状,申报上司,不在话下。
且说金满自六月初一交盘上库接管,就把五两银子谢了刘云。那些门子因作弊成全了他,当做恩人相看,比前愈加亲密。他虽则管了库,正在农忙之际,诸事俱停,那里有什么钱粮完纳。到七八月里,却又个把月不下雨,做了个秋旱。虽不至全灾,却也是个半荒,乡间人纷纷的都来告荒。知县相公只得各处去踏勘,也没甚大生意。眼见得这半年库房,扯得直就勾了。
时光迅速,不觉到了十一月里,钦天监奏准本月十五日月蚀,行文天下救护。本府奉文,帖下属县。是夜,知县相公聚集僚属师生僧道人等,在县救护,旧例库房备办公宴,于后堂款待众官。金满因无人相帮,将银教厨夫备下酒席,自己却不敢离库。转央刘云及门子在席上点管酒器,支持诸事。众官不过拜几拜,应了故事,都到后堂饮酒。只留这些僧道在前边打一套铙钹,吹一番细乐,直闹到四更方散。刚刚收拾得完,恰又报新按院到任。县主急忙忙下船,到府迎接。又要支持船上,往还供应,准准的一夜眼也不合。
天明了,查点东西时,不见了四锭元宝。金满自想:“昨日并不曾离库,有谁人用障眼法偷去了?只恐怕还失落在那里。”各处搜寻,那里见个分毫。着了急,连声叫苦道:“这般晦气,却失了这二百两银子,如今把什么来赔补?若不赔时,一定经官出丑,如何是好!”一头叫言,一边又重新寻起,就把这间屋翻转来,何尝有个影儿?慌做一堆,正没理会。那时外边都晓得库里失了银子,尽来探问,到拌得口干舌碎。内中单喜欢得那几个不容他管库的令史,一味说清话,做鬼脸,喜谈乐道。正是:
幸灾乐祸千人有,
替力分忧半个无!
过了五六日,知县相公接了按院,回到县里。金满只得将此事禀知县主。县主还未开口,那几个令史在旁边你一嘴,我一句,道:“自己管库没了银子,不去赔补,倒对老爷说,难道老爷赔不成?”县主因前番阄库时,有些偏护了金满,今日没了银子,颇有赧容。喝道:“库中是你执掌,又没闲人到来,怎么没了银子?必竟将去嫖赌花费了,在此支吾。今且饶你的打,限十日内将银补库,如无,定然参究。”
金满气闷闷地,走出县来。即时寻县中阴捕商议。江南人说阴捕,就是北方叫番子手一般。其在官有名者谓之官捕,帮手谓之白捕。金令史不拘官捕、白捕,都邀过来,到酒店中吃三杯。说道:“金某今日劳动列位,非为己私,四锭元宝寻常人家可有?下比散碎的好用,少不得败露出来。只要列位用心,若缉访得实,拿获赃盗时,小子愿出白金二十两酬劳。”捕人齐答应道:“当得,当得!”一日三,三日九,看看十日限足,捕人也吃了几遍酒水,全无影响。知县相公叫金满问:“银子有了么?”金满禀道:“小的同捕人缉访,尚无踪迹。”知县喝道:“我限你十日内赔补,那等得你缉访!”叫左右:“揣下去打!”金满叩头求饶,道:“小的愿赔,只求老爷再宽十日,容变卖家私什物。”知县准了转限。
金满管库又不曾趁得几多东西,今日平白地要赔这二百两银子,甚费措置。家中首饰衣服之类,尽数变卖也还不勾。身边畜得一婢,小名金杏,年方一十五岁,生得甚有姿色:
鼻端面正,齿白唇红。两道秀眉,一双娇眼。鬓似乌云发委地,手如尖笋肉凝脂。分明豆蔻尚含香,疑似夭桃初发蕊。
金令史平昔爱如己女,欲要把这婢子来出脱,思想再等一二年,遇个贵人公子,或小妻,或通房,嫁他出去,也讨得百来两银子。如今忙不择价,岂不可惜!左思右想,只得把住身的几间房子,权解与人。将银子凑足二百两之数,倾成四个元宝,当堂兑准,封贮库上。分付他:“下次小心。”
金令史心中好生不乐,把库门锁了,回到公廨里,独坐在门首,越想越恼,着甚来由,用了这主屈财,却不是青白晦气!正纳闷间,只见家里小厮叫作秀童,吃得半醉,从外走来。见了家长,倒退几步。金令史骂道:“蠢奴才,家长气闷,你倒快活吃酒?我手里没钱使用,你倒有闲钱买酒吃?”秀童道:“我见阿爹两日气闷,连我也不喜欢,常听见人说酒可忘忧,身边偶然积得几分银子,买杯中物来散闷。阿爹若没钱买酒时,我还余得有一壶酒钱在店上,取来就是。”金令史喝道:“谁要你的吃!”原来苏州有件风俗,大凡做令史的,不拘内外人都称呼为“相公”。秀童是九岁时卖在金家的,自小抚养,今已二十余岁,只当过继的义男,故称“阿爹”。那秀童要取壶酒与阿爹散闷,是一团孝顺之心。谁知人心不同,到挑动了家长的一个机括,险些儿送了秀童的性命。正是:
老龟烹不烂,移祸于枯桑。
当时秀重自进去了。金令史蓦然想道:“这一夜眼也不曾合,那里有外人进来偷了去?只有秀童拿递东西,进来几次,难道这银子是他偷了?”又想道:“这小厮自幼跟随奔走,甚是得力,从不见他手脚有甚毛病,如何抖然生起盗心?”又想道:“这个厮平昔好酒,凡为盗的,都从好酒赌钱两件上起。他吃溜了口,没处来方,见了大锭银子,又且手边方便,如何不爱?不然,终日买酒吃,那里来这许多钱?”又想道:“不是他。他就要偷时,或者溜几块散碎银子,这大锭元宝没有这个力量。就偷了时,那里出笏?终不然,放在钱柜上零支钱?少不得也露人眼目。就是拿出去时,只好一锭,还留了三锭在家,我今夜把他床铺搜检一番,便知分晓。”又想道:“这也不是常法。他若果偷了这大银,必然寄顿在家中父母处,怎肯还放在身边?搜不着时,反惹他笑。若不是他偷的,冤了他一场,反冷了他的心肠。哦!有计了。闻得郡城有个莫道人,召将断事,吉凶如睹。见寓在玉峰寺中,何不请他来一问,以决胸中之疑?”过了一夜,次日金满早起,分付秀童买些香烛纸马果品之类,也要买些酒肉,为谢将之用,自己却到玉峰寺去请莫道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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