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学666 » 《绿野仙踪》 > 第二回 做寿文才传憸士口 充幕友身入宰相家

第二回 做寿文才传憸士口 充幕友身入宰相家

词曰:

班扬雄略,李杜风华。听属求笔走龙蛇,无烦梦生花。

才露爪牙,蒙权臣招请,优礼相加。群推是玉笋兰芽。

右调《菊绽黄金》

话说冷于冰生了儿子,起名状元儿,至此将愁郁开放。瞬息间又到了乡试年头,于冰要早入都中,揣摩文章风气,二月就起了身。先在旅店内住下,又叫柳国宾、陆永忠二人寻房。寻了几处,不是嫌大,就是嫌小,通不如意。前此住得王经承家房子,又被一候送官住了。一日寻到余家胡同,得了一处房子,甚是干净宽广,讲明每月三两银子。房主子姓罗,名龙文,现做内阁中书,系中堂严嵩门下办事的一走狗,凡严嵩父子赃银过付,大半皆出其手,每每仗势作威福害人。他这房与他的住房止隔一墙,通是一条巷内出入。国宾等看的中式,回到寓处,请于冰同去观看。于冰见外院正中是一座门楼,门楼内有两扇屏门。转过屏门看,上面是一堂两屋三间正屋,东西厦各有房,南面是三间厅子,到也宽广。各房里都是漆桌椅板凳杌子等项俱全,又是新油洗出的。房后还有厨房几间。

于冰看了,甚是中意,随即与了定银并茶钱,次日早即搬来住下。过了两天,柳国宾向于冰道:“房主人罗老爷就住在西隔壁,每天车马盈门,看来是个有作用的人。早晚大爷中会了,也是交识,该拜他一拜才是。”于冰道:“我早已想及于此。但他是个现任中书,我是个秀才,又年少,不好与他眷弟帖;写个晚生帖,我心不愿意。”国宾道:“世途路上,何妨做秀才且行做秀才的事;将来做了大官,怕他不递手本么!”于冰笑了。到次早,写帖拜望。管门人将帖留下,以出门回复。于冰等了三四天,总不回拜,甚是后悔。

直到第五天,大章儿跑来说道:“隔壁罗老爷来拜。”于冰见写的是“眷弟”帖,日前“晚生”帖也不见璧回。少刻,柳国宾说道:“罗老爷已到门前了。”于冰整衣相迎,但见:

一双猫眼睛,几生在头顶心中;两道虾米眉,竟长在脑瓜骨上。谈笑时仰面朝天,交接处目中无物。鱼腮雕口短胡须,绝像风毛;猿臂蛇腰细身躯,几同挂面。乌纱官帽,晃动时使尽光棍威风;青缎补袍,摇摆后羞杀文人气象。足未行而肚先走,真是六合内惟彼独尊;言将发而指随来,居然四海中容他不下。

两人到厅上行礼坐下。龙文问了于冰籍贯,又问了几句下场的话,只呷了两口茶,便将钟儿放下去了。于冰送了回来,向国宾等道:“一个中书,也算不得什么显职,怎他这样个看人不在眼里!”国宾道:“想来做京官的都是这个样儿。”于冰将头摇了摇,心上大是不然。

又过了七八天,于冰正在房中看文字,只听的大章儿在院外说道:“罗老爷来了。”于冰嗔怪他骄满,随口答道:“回他罢,你说我不在家。”不意罗龙文便衣幅巾,跟着两个极鲜衣俊秀的小子,已到面前。于冰忙取大衣服要穿,龙文摆手道:“不必。”于冰也就不穿了。相让坐下。龙文道:“忝系房东,连日少叙之至。皆因太师严大人时刻相招,又兼各部院官儿絮聒,把个身子弄得无一刻闲暇。前日匆匆一面,也没有问年兄青年多少。”于冰道:“十九岁了。”龙文道:“好!”又道:“年兄八股自然是好的了,不知也学过古作没有?”于冰道:“二者俱无一取。”龙文道:“弟所往来者,仕宦人多,读书人少。年兄是望中会的人,自然与他们有交识。不知此刻都中能古作者,谁为第一?”于冰道:“人以类聚,物以群分。晚生和瞽者一般,海内名士,谁肯下交于我?况自入都,从不出门,未敢妄举。”龙文将膝一拍道:“咳!”于冰道:“老先生谆谆以古作是求,未知何意?”罗龙文道:“如今通政使赵大人文华,新授了工部侍郎。他止有一个公子,讳思义,字龙岩,今年二十岁。赵大人爱得了不的,凡事无不从其所欲。这公子酒色上到不听得,专在名誉上用意。本月二十九日是他的诞辰,定要做个整寿。九卿科道内,已有了二三十位与他送屏。他又动了个念头,要求严太师与他篇寿文,做轴悬挂起来,夸耀夸耀,烦都堂王大人道达了几次。严大师与赵大人最好,情面上却不过,着幕宾并门下走动的人做了十几篇,不是嫌誉扬太过,就是嫌失于寒酸,总不像他的体局口气,目下催他们另做。我听了这个风声,急欲寻人做一篇。设或中他的目孔,于我便大有荣光。”于冰笑道:“凡人到耄耋期颐之年,有些嘉言懿行,亲朋方制锦相祝。那有个二十岁就做整寿的道理?”龙文道:“如今是这样时势,年兄到不必管他。只是刻下无其人,奈何?”

于冰道:“自宰相公侯以及于庶人,名位虽有尊卑,而祝寿文词,写来写去不过是几句通套誉扬话,到极难出色。这二十岁人,题目既新,看来见好还不难。”龙文笑道:“你也休要看得太容易了。太师府中各样人才俱有,今我采访到外边来,其难可想而知。”于冰道:“就这,止用太师身分与一二十岁同寅子侄下笔就是了。”龙文道:“大概作家通知此意,只讲到行文,便大有差别。年兄既如此说,何不做一篇领教。”于冰道:“如老先生眼前乏人,晚生即做一篇呈览。”龙文道:“极好。但是离他寿日止有五天,须在一两天内做便,才好早些定规。”于冰道“何用一两天!”于是取过一张竹纸来,提笔就写,顷刻而就,送与龙文过目。龙文心里说道:“这娃子到敏捷!不知胡说些什么在上面?”接过来一看,见字迹潇洒,笔力甚是遒劲。看寿文道:

客有为少司空长男龙岩世兄寿者,征言于余。问其年,则仅二十也。时座有齿高爵尊者,私询于余曰:“古者八十始称寿,谓之开秩,前此未足寿也。《礼》:‘三十曰壮,有室。’今龙岩之齿甫壮矣,律之以《礼》,不得以寿称也明甚。且人子之事亲也,恒言不称老。闻司空赵公年仅四十有五,龙岩二十而称寿,无乃未揆于礼乎?”曰:“余之寿之也,信其人非信其年也。”诸公曰:“请述龙岩之可信者。”曰:“余之信之者,又非独于其人,于其人之友信之,所以深信于其人也。”诸公曰:“因友以信其人,亦有说乎?”曰:“说在《小雅》之诗矣。《小雅》自《鹿鸣》而下、《湛露》而上,凡二十有二章,其中如《伐木》之燕朋友,《南陔》、《白华》之事亲,悉载焉。盖上古之世,朋友辑睦,贤才众多,相与讲明孝弟之谊,以事其君亲,类如此。由此观之,则事亲之道,得友而益顺,岂徒在盥漱馈问之节哉!龙岩出无斗鸡走狗、打弹击丸之行,入无锦帐玉萧、粉黛金钗之娱,惟以诚敬事亲为务,亦少年之鲜有者乎!察其所与游者,皆学优品正、年长以倍之人,而雁行肩随者绝少。夫老成之士,其才识必奇,其操行必醇谨,其言语必如布帛菽粟,可用而不可少,此非酒醴之分所能罗致也,今龙岩皆得而友之。非事亲有以信其友,孰能强而寿之哉?昔孔子称不齐曰:‘有父事者三人,可以教孝;有兄事者五人,可以教弟;有友事者十二人,可以教学。’余于龙岩亦云:富、贵、寿均所自有,而余为祝者,亦为与其友明事亲之道,自服食器用,以至异日服官莅民之大,无不恪尊其亲而乃行焉,庶有合于《南陔》、《白华》之旨,而不失余颂祷之意也。如是,即称寿焉奚不可?”诸公曰:“善!”余遂书之以复于客。后有观者,其必曰年二十而称寿者,自余之与龙岩世兄始。

龙文从首到尾看了一遍,随口说道:“少年有此才学,又且敏捷,可羡可畏!我且拿去,着府中众先生看看,如何?”于冰道:“虽没什么好处,也不至文理荒谬,任凭他们看去罢。严太师问起来,断不可说是晚生做的。”龙文道:“他的事体甚多,若是不中意,就立刻丢在一边,断不至问起年兄姓名来。放心放心!”说罢,笑着一拱而别。

又过了两天,这日于冰正在院中闲步,只见龙文从外院屏风前入来,满面笑容,见了于冰先作一揖,遂即跪下去了。于冰亦连忙跪扶。二人起来就坐,龙文拍手大笑道:“先生真奇才也!日前那篇寿文,太师用了。果不出先生所料,竟问及先生姓名,大抵有着实刮目之意。小弟日后受庇无穷。左右已将先生名讳在太师前举出。府中七太爷也极会写字,他说先生的字有美女簪插花之态,亦欣羡的了不得。小弟心上快活!”说罢,又拍手大笑起来。于冰道:“这七太爷是谁?”龙文将舌头一伸道:“先生求功名人,还不晓得他么?此人是太师总管,姓阎讳年,是个站着的宰相。目今九卿科道,有大半都称他是萼山先生。”说着,又将椅子与于冰椅一并,向于冰耳边低声道:“日前我在七太爷前将先生才学极力保举。他说府中有书启先生是苏州人,叫做费封,近日病故。刻下有人举荐了许多,又未试出他们才学好丑,意思要将此席屈先生,托小弟道达此意。黄金难买好机缘也,先生以为如何?”又言:“大后日是太皇后的祭辰,此日不理刑名,不办事务,大师也不到内阁去,正是个空闲日子,着我引先生到府前守候,准备传见”等语。说罢,又将于冰的臂轻轻的拍了两下,又大笑道:“小弟替先生快活,明年一甲第一是姓冷的了!”于冰道:“我是读书人,焉肯与人作幕宾?”龙文道:“先生差矣。先生下场,莫非为的是功名。这中会两个字固要才学,也要有命。就便拿得稳,将来做官也出了太师手心否?这机会等闲人轻易遇不着。设或宾主相投,不但说中会,就是着先生中个状元,也不过和滚锅中爆个豆儿相同,何有费力!先生还要细想,还要着实细想!”

本篇未完,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