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学666 » 《绿野仙踪》 > 第七回 走荆棘投宿村学社 论诗赋得罪老俗儒

第七回 走荆棘投宿村学社 论诗赋得罪老俗儒

词曰:

拼命求仙不惮劳,走荒郊。梯山涉水渡危桥,路偏遥。

投宿腐儒为活计,过今宵。因谈诗赋起波涛,始开交。

右调《贺圣朝》

且说于冰向白线走去,两只脚在石缝中乱踏,渐走渐近,果然是极小的路,荆棘更多,湾湾曲曲,甚是难行。顺着路上下了两个小岭,脚又踏起泡来,步步疼痛。再看日光已落下去,大是着忙,又不敢停歇。天色渐次发黑,影影绰绰看见山脚下似有人家,又隐隐闻犬吠之声,挨着脚痛行来。起先还看得见那环回鸟道,到后来两目如漆,只得磕磕绊绊,在大小石中乱窜,或扒或走,勉强下了山坡,便是一条大涧。放眼看去,觉得身在沟中,亦辨不出东西南北。侧耳细听,惟闻风送松涛,泉咽危石而已,那里有犬吠之声!于冰道:“今死矣!再有虎来,只索任他咀嚼。”没奈何,摸了一块平正些石头坐下,一边养息身子,一边打算着在这石上过夜。坐了片刻,又听得有犬吠之声,比前近了许多。于冰喜道:“我原在岭上望见山脚下有人家,不想果然!但不知在这沟东沟西?”

少刻,又听的大吠起来,细听却像在沟东。于冰道:“莫管他!”就随这犬声寻去。于是听几步,走几步,竟走了山庄前。见家家门户关闭,叫了几家,总不开门,沿门问去,无一应者。走到尽头处,忽听的路北有咿唔之声,是读夜书。于冰叩门喊叫,里边走出个教学先生来,看见于冰,惊讶道:“昏夜叩人之门户,求水火欤,抑将为穿窬之盗也欤?”于冰道:“系京都宛平县秀才,因访亲迷路,投奔贵庄,借宿一宵,明早即去。”先生道:“《诗》有之,伐木鸟鸣,求友声也。汝系秀才,乃吾同类。予不汝留,则深山穷谷之中,必饱豺虎之腹矣。岂先王不忍之心也哉!”说罢,将手一举,让于冰入去。

先生关了门,于冰走到里面,见有正房三间,东西各有厦房,是众学生读书处。先生将于冰引至东正房,于冰在灯下将先生一看,但见:

头戴毛青梭儒巾,误烧下窟窿一个;身穿鱼白布大袄,斜挂定补丁七条。额大而凸,三缕须有红有紫;鼻宽而凹,近视眼半闭半开。步步必摇,若似乎胸藏二酉;言言者也,恐未能学富五车。真是禾稼场中村学士,山谷聊下俗先生。

于冰看罢,两人行礼,揖让坐下。适有一小学生到房取书,先生道:“来!予与尔言。我有嘉宾,乃黉宫泮水之楚荆也。速烹香茶煮茗,用佐清谈。”又问于冰道:“年台何名何姓?”于冰道:“姓冷名于冰。”先生道:“冷便是冷热之冷,兵可是刀兵之兵否?”于冰道:“是水字加一点。”先生道:“噫,我过矣!此冰冷之冰,非刀兵之兵也。”于冰亦问道:“先生尊姓大讳?”先生道:“姓邹名继苏,字又贤。邹乃邹人孟子之邹,继绪之继,东坡之苏。又贤者,言不过又是一贤人耳。”又向于冰道:“年台山路跋涉,腹饿也必矣。予有馍馍焉,君啖否?”于冰不解“馍馍”二字,想着必是食物,忙应道:“极好。”

先生向炕后取出一白布包,内有五个馍馍,摆列在桌上,一个个与大虾蟆相似。先生指着说道:“此谷馍馍也。谷得天地中和之气而生,其叶离离,其实累累。弃其叶而存其实,磨其皮而碎其骨,手以团之,笼以蒸之,水火交济,而馍道成焉。夫猩唇熊掌,虽列八珍,而烁脏壅肠,徒多房欲。此馍壮津补髓,不滞不停,真有过化存神之妙。”于冰道:“小生寒士,今得食此佳品,叨光不尽。”于冰吃了一个就不吃,先生道:“年台饮食何廉耶!予每食必八,而犹以为未足。”于冰道:“厚承过爱,饱德之至。”

忽见桌上放着一张字稿,上面写着题目,是“因不失其亲,亦可宗也”,已写了几行在上面。于冰道:“此必先生佳作了?”先生道:“今日是文期,出此题考予门弟子,故先作一篇,着伊等看,以作矜式。今止作起破、承题、起讲了,馀文尚须构思。”于冰取过来一看,上写道:

观圣人教人以因,而亲与宗各不失其可矣。夫宗,亲之族长也。夫子教人因之尚,宁有失其可者哉!尝思亲莫亲于父子,宗莫宗于祖宗。虽然,亦视其所因何如耳。

于冰看了承破已忍不住要笑,今看了小讲,不由的大笑起来。先生变色道:“子以予文为不足观乎?抑别有议论而开吾茅塞乎?不然,何哂也!”于冰道:“承破绝佳,而起讲且更奇妙。小生蓬门下士,从未见此奇文,故不禁悦极乐极,所以大笑。”先生回嗔作喜道:“子诚识文之人也!始可与言文而已矣。宜乎悦在心,乐主发散在外。”又问于冰道:“年台能诗否?”于冰道:“闲时亦胡乱作过。”

先生从一大牛皮匣内取出四首诗来,付与于冰,道:“此予三两日前之新作也。”于冰接来一看,只见头一首是《风诗》,上写道:

西南尘起污王衣,籁也从天亦大奇。

篱醉鸭呀惊犬吠,瓦疯猫跳吓鸡啼。

妻贤移暖亲加被,子孝冲寒代煮糜。

共祝封姨急律令,明朝纸马竭芹私。

于冰道:“捧读珠玉,寓意深远,小生一句也解不出,祈先生教示。”先生道:“子真阙疑好问之士也!居,吾语汝。昔王导为晋相,庾亮手握强兵,居国之上流。王导忌之,每有西南风起,便以扇掩面曰:‘元规尘污人。’故曰‘西南尘起污王衣’。二句‘籁也从天亦大奇’,是出在《易经》‘风从天而为籁’;‘大奇’之说,为其有声无形,穿帘入户,可大可小也。诗有比、兴、赋,这是借经史先将风字兴起,下联便绘风之景,壮风之威,言风吹篱倒,与一醉人无异。篱傍有鸭,为篱所压,则‘鸭呀’也必矣。犬,司户者也,警之而安有不急吠者哉!风吹瓦落,又与一疯相似;檐下有猫,为瓦所打,则‘猫跳’也必矣。鸡,司晨者也,吓之而安有不飞啼者哉!所谓‘篱醉鸭呀惊犬吠,瓦疯猫跳吓鸡啼’,直此妙意耳。中联言风势猛烈,致令予宅眷不安,以故妻舍暖就冷而加被怜其夫,子孤身冒寒而煮糜代其母。当此风势急迫之时,夫妻、父子犹各尽其道如此,所谓诗礼人家也,谓之为贤为孝,谁曰不宜!结尾二句,言‘封姨’者,亦风神之一名也;‘急律令’者,用太上者君咒语敕其速去也。‘纸马’皆敬神之物;‘竭芹私’者,不过还其祝祷之愿,示信于神而已。子以为何如?”于冰大笑道:“原来有如此委曲,真个到诗中化境。佩服!佩服!”

又看第二首是《花诗》,上写道:

红于烈火白于霜,刀剪裁成枝叶芳。

蜂挂蛛丝哭晓露,蝶衔雀口拍幽香。

媳钗俏矣儿书废,哥罐闻焉嫂棒伤。

无事开元击羯鼓,吾家一院胜河阳。

于冰看了道:“起勾、结句犹可解识,愿闻次联、中联之妙论。”先生道:“‘蜂挂蛛丝哭晓露,蝶衔雀口拍幽香’,言蜂与蝶皆吸花英、采花香之物也。蜂因吸露而误投罗网,必宛转嘤唔,如人痛哭者焉,盖自悲其永不能吸晓露也。蝶因采香而被衔雀口,其翅必上下开合,如人拍手者焉,盖自恨其终不能臭幽香也。这样诗句,皆从致知中得来,子能细心体贴,将来亦可以格物矣。中联‘媳钗俏矣儿书废,哥罐闻焉嫂棒伤’,系吾家现在典故,非托诸空言者可比。予院中有花,儿媳采取而为钗,插于髻边,俏可知矣。予子少壮人也,爱而至于废书而不读。予家无花瓶,予兄贮花于罐而闻香焉。予嫂素恶眠花卧柳之人,预动防微杜渐之意,随以木棒伤之。此皆借景言情之实录也。‘开元’系明皇之年号,‘河阳’乃潘岳之治邑。结尾二句,总是极称予家草木之盛,不用学明皇击鼓催花而已胜河阳一县云尔。”于冰笑道:“‘棒伤’二字还未分晰清楚,不知棒的是令兄,棒的是瓦罐?”先生道:“善哉问!盖棒罐耳,若棒家兄,是泼妇矣,尚有形于吟咏者哉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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