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 走荆棘投宿村学社 论诗赋得罪老俗儒 第2节
又看第三首是《雪诗》,道:
天挝面粉散吾庐,骨肉欢同庆野居。
二八酒烧斤未尽,四三鸡煮块无馀。
楼肥榭胖云情厚,柳锡梅银风力虚。
六出霏霏魃欲死,接桴而鼓乐《关雎》。
于冰道:“此首越发讲不来,还求先生全讲。”先生喜极,笑道:“首句言雪纷纷如面如粉,若天挝以撒之者;际此佳景,则夫妻父子可及时晏乐,庆贺野居矣。‘二八’者,是十六文钱也;‘四三’者,四十三文钱也。言用十六文钱买烧酒一斤,四十三文钱买鸡一只。‘斤未尽’、‘块无馀’,言予家皆酒量平常、肉量有馀耳。中联言云势过厚、雪极大矣,致令楼可肥、榭可即胖矣。‘魃’者,旱怪也。雪盛旱魃欲死,不能肆虐于春夏间矣。‘桴’者,军中击鼓之物。《关睢》见毛诗首章,与下文‘君子好逑’也。予家虽无琴瑟,却有鼓一面,又兼夫妻静好之德,援桴而鼓,亦可代琴瑟而乐咏《关睢》矣。”
第四首是《月诗》,上写道:
月如何其月未过,谁将晶饼挂银河。
清阴隐隐移山岳,素魄迢迢鉴鬼魔。
野去酒逢醉宋友,家回牌匿笞金哥。
倦哉水饮绳床卧,试间常娥奈我何?
于冰看完,笑道:“先生诗才高妙,不但常娥,即小生亦无可奈何矣!惟中联酒醉宋友、牌笞金哥二句,字意未详。”先生道:“此一联虽两事,而实若一事。言月明如昼,最宜野游,与宋姓友人相逢,月下饮予,至醉而止。予此时酒醉兴乱,可以归矣。‘金哥’者,予家典身童子也,合同外边匪类斗牌,见予归家而匿其牌焉。予打之,以明家法。盖深戒家不齐则国不治,国不治则天下亦不能平,所关岂浅鲜耶?播诸诗章,亦触目惊心之意耳。”于冰道:“合观诸作,心悦神怡,信乎曹子建之才止八斗,而先生之才已一石矣!”
先生乐极,又要取他著作叫于冰看。于冰道:“小生连日奔波,备极辛苦,今承盛情留宿,心上甚是感激。此刻已二鼓时候,大家歇息了罢,明早也好上路。”先生道:“予还有古诗、古赋、古文并词歌、引记,正欲与年台畅悉通宵,闻君言,顿令一片胜心冰消瓦解!”于冰道:“先生妙文,高绝千古,小生恨不能夜以继日奉读。观止矣!日后若有相会的日子,再领教罢。不知今晚就与先生同榻,或另有房屋?”先生怒道:“富贵者骄人乎?贫贱者骄人乎?今文心方浓而拒人欲睡,岂非犬之性异牛之性、牛之性异人之性乎?”于冰大笑道:“小生实困疲之至,容俟明早请教何如?”先生道:“宰予昼寝,尚见责于圣门;子年未及四十,而昏情如此,则后生可畏者安在?”于冰见他神色俱厉,笑道:“先生息怒。非冷某不爱先生佳作,奈学问浅薄,领略不来,烦先生逐句讲说,诚恐过劳。”
先生听见要看他文,又怕劳他讲解,且言语甚是温和,自己想了想,是错怪了人了,立即回转怒面,笑说道:“适才冒渎年台,甚勿介意。学不厌,教不倦,予与孔子先后有同心也。”言罢,又向皮匣中取出四大本,每本有八寸来宽、六寸馀厚。于冰暗笑道:“这四本不下数十万言,不知胡说的都是些什么。”
于冰接过来掀开,看见头一本是赋;二本是五七言诗;三本是杂著,四六、词歌、古文之类;四本通是古风,长篇短作不等。猛看着一题,不禁大喜道:“此开辟以来未有之奇题也!”原是一首古风,上写道:
臭屁行
屁也屁也何由名,为其有味而无形。臭人臭己凶无极,触之鼻端难为情。我尝静中溯屁源,本于一气寄丹田。清者上升浊者降,积怒而出始鸣焉。君不见,妇人之屁鬼如鼠,小大由之皆半吐;只缘廉耻胜于金,以故其音多叫苦。又不见,壮士之屁猛若牛,惊弦脱兔势难留;山崩峡倒粪花流,十人相对九人愁。吁嗟臭屁谁作俑,祸延坐客宜三省。果能改过不号咷,也是文章教尔曹,管叫天子重英豪。若必宣泄无底止,此亦妄人也已矣。不啻若自其口出,予惟掩鼻而避耳。呜呼!不毛之地腥且膻,何事时人爱少年?请君咀嚼其肚馔,须知不值半文钱。
于冰一边看一边笑,浑身乱战,看完拍手大笑道:“先生风、花、雪、月四诗,总要让此为第一,真是屁之至精而无以复加者!且将‘杜撰’二字改为‘肚馔’,巧为关合,有想入非非之妙。敬服敬服!”先生见于冰极口的赞扬,喜欢得挝耳挠腮,指着臭屁诗道:“此等题最难着笔。不是老拙夸口,如年台等少年,只怕还梦想不到;总能完篇,亦不能如此老卓。”于冰大笑道:“信如先生言,实一字也做不出。”
先生得意之至,把两只近视眼笑的止留下一线之阔,掀着胡子道:“年台见予屁诗便目荡神怡如此,若读予屁赋,又当何如?”于冰惊笑道:“怎么一诗犹不足以尽其辜,还有一屁赋?越要领教了。”先生笑嘻嘻的将头一本拿起,用苏人读书腔口吟呻道:“年台实可造之人也!予不能韫椟而藏诸。”原来近视眼看诗文最费力,这先生将一本赋掀来掀去,几乎把鼻孔磨破,方寻的出来,付与于冰。
于冰接来,笑看上写道:
今夫流恶千古,书无名者,亦椎此臭屁而已矣。视之弗见,听之则闻。多呼少吸,有吐无吞。厥本源于脏腑,仍作祟于幽门。其为气也:影不及形,尘不暇起,脱然而出,清然而止。壮一室之妖氛,泄五谷之败倭。沉檀失其缤纷,兰麝减其馥郁。其为声也:非金非石,非丝非竹。或裂帛而振响,或连珠而叠出;或哑哑而细语,或咄咄而疾呼。或为唏,或为咦,为呢喃,为叱咤,为禽啼兽吼,百怪之奇音。在施之者,幸智巧之有馀;而受之者,笑廉耻之不足。其为物也:如兽之獍,如鸟之鸱;如黍稷之稂莠,如草木之荆棘。拟以罪而罪无可拟,施以刑而刑无可施。其为害也:警心振耳,反胃回肠。虽亦氤而亦氲,实无芬而无芳。变山珍海错之味,污商彝夏鼎之光。绣繻锦服,掩其灿烂;珠宫贝阙,晦其琳琅。凡男女老幼,中斯毒者,莫不奔走辟易,呕吐狼藉,所谓臭人臭已,而无一不两败俱伤者也。呜呼!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,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。乃如之人兮,亦效其陶熔:以心为水火兮,以肝为柴薪;以脾土为转运兮,以谷道为流通。酿此极不堪之毒蛊兮,使吾掩鼻而终莫测其始终。已矣乎!蛟窟数寻,可覆之以一练;雄关百仞,可封之以一丸。惟此孔窍,实无物之可填。虽有龙阳豪士,深入不毛,然止能塞其片刻之吹嘘,而不能杜其终日之呜咽。宜其坏风俗,轻礼义,乱先王之雅乐,失君子之威仪,侮其所不当侮之人,而放于所不宜放之时,又谁能禁其耸肩掇臀,倒悬而逆施哉!予小子继苏,学宗颜、孟,德并朱、程;接斯文于未坠,幸大道之将行;既心焉乎圣贤,自见异而必攻。爰命子弟,并告家兄:削竹为梃,截木为钉;梃其既往,钉其将荫。勿避蒸熏而返旆,勿惊咆哮而休兵。自古皆有死,誓与此臭屁不共戴日月而同生!
于冰看毕,又大笑道:“先生之文,可谓畅所欲言,通篇精义层出,其妙莫可名言者矣。能做此题者,学问要算典博的了。只是以接续道统之人,而竟拼命与一臭屁作对,实觉太轻生些。况天地间物之可吟咏者最多,何必注意‘臭屁’二字,一诗不足,又继之以赋,这是何说?”先生抚膺长叹道:“继苏也幸,苛有过,人必知之。予本意实欲标奇立异,做古今来所不敢做之题。今承规谏,当自书绅。”
于冰又随手掀看,内有《十岁邻女整寿赋》、《八卦赋》、《汉周仓将军赋》。又掀过二十馀篇,看有《大蒜赋》、《碾磨赋》、《丝瓜喇叭花合赋》。再往后看,见人物、山水、昆虫、草木无不有赋,真不知费了多少年功夫。又见一《畏考秀才赋》,正要读时,先生道:“汝曾见过《离骚》否?”于冰道:“向曾读过。”先生道:“《离骚》变幻瑰异,精雅绝轮。奈世人止读《卜居》、《渔父》等篇,将《九章》、《九歌》许多妙文置之不顾。予前《臭屁赋》系做时作,此篇系仿古作。盖近今赋体,富丽有馀而骨气不足。汝试读之,则珠盘鱼目可立辨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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