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回 恨贫穷约客商密室 走江湖被骗哭公堂 第2节
到了起身时,黎氏千叮万嘱,着他路途上小心谨慎;又着他事完即速回家,免得倚门盼望;又将随行三个家人孙二等也嘱咐了一番。如玉道:“我这一去,不过两个月即回。”与他母亲留下一百五十两银子盘用,带了九千多两,同尤、谷二人起身。先到济宁,尤奎雇了中号马溜船,往江南进发。
一日,到了镇江地方,远远的见金山寺楼台殿阁层层叠叠的摆列在江中。尤奎大声叫好道:“我们生长北方,真正空活一世!若不出门,焉能观此奇景?”谷大恩道:“远看便如此精妙,若到上面,定必和天宫一样。大爷不可不去走走。”如玉高兴之至,也啧啧的赞赏不已。四五个水手并家人,都七言八语的帮衬道:“今日难得这清朗天气,微风不作。我们将船拢在金山背后,只用片刻就见了大世面了。”
说话间,船已绕到金山后面。如玉见游船甚多,挨次排着山脚下,便拉住尤奎同去。尤奎道:“我同谷伙计守船,你主仆们只管都上去,好容易到这所在。”如玉强之至再,尤、谷二人总以守船为重。如玉道:“你两个不上去也罢了,着两个家人同我上去,一个在船中等我。”说毕,急急的下船,走上金山去了。
三个家人如飞的跟去两个,留下一个在船中抱怨道:“我只迟走了一步,被他两个抢先去了。”尤奎道:“后悔什么,快快上去就是!你主人原说留一个在船中,船中有我两人,还怕什么?你主人若怪你半个字,有我在。再迟一回,他们就回来了,你终身便看不成。”如玉平日用的家人都是些浮华小子,那有一个知是非轻重的人!听了尤奎作主,深知主人信爱他,也便忙忙的跑下船,上山去了。
再说如玉在寺内东瞧西看,游赏那回廊曲舍,殿阁参差,又上宝塔,看了会江景。三个家人都跟着他说长论短,他也毫不理论是几个。好半晌,方同众家人们游走下来。到原下船处,不见自己的船只,心上甚是着急。问同拢的船上人,都说是你们上山去时,就立即开船去了。如玉惊的神魂失散,几个家人也面面厮窥,互相抱怨。如玉道:“必定他们在镇江岸边相候,这该如何去寻他?”
主仆四人,没一个出过远路,连只船也雇不下。从新到寺中,烦和尚代雇一只船,摇到镇江岸上。下船来,沿江岸见船叫问,那里有个影儿!如玉到此时,情知中计,眼望着大江,忽然大叫一声,往江中就跳,几个家人连忙抱住。岸上的人问明原故,说道:“你在此闹一年也不中用。一个中号马溜子船,也还可以访查。今日没风,此去必不远,你速到府里去喊禀。我们这位太爷最廉明,好管地方上事。快去,莫误功夫!”
如玉昏昏沉沉,两个家人搀扶着到府衙门内,却好知府坐堂,判断公事。如玉同家人们一齐喊起冤来,两傍人拿住。知府叫上去,如玉等跪在下面,叩头大哭,诉说被骗情由,哀声甚是凄惨。知府道:“你说船从济宁雇的,拿船票来我看。”如玉道:“生员初次坐船南来,不晓得什么叫船票。”知府道:“你这船是谁与你雇的?”如玉道:“就是骗生员的朋友尤奎雇的。他说从济宁起到苏州,共是三十八两船价。”知府道:“南方有船行,与北方有车行、骡行一般。设立这个行头,原说是防备此等拐骗、劫夺、杀害等事。你既无船票,这来往的船有千千万万,教本府从那一只船拿起?”如玉听了,叩头有声,痛哭不止。知府见他哭的甚是可怜,立即将平素能办事的衙役按名唤上八个来,道:“你八个分为两班,一班沿江向下路追访,一班过江从上路追访,见马溜船,无分大小即盘诘。立限十日,有无即来销差。银至九千两,为数甚多,不拘那一班拿获,着温如玉与银四百两。”又向如玉道:“你可愿意么?”如玉连连叩头道:“生员与其全丢,果能拿获,就送他们八百两也情愿。”随同众差役下来,问了尤奎、谷大恩年貌,并船户人等形状,八人领票,欣喜分头而去。
如玉复到江边,站了好半晌,心里还想着他们一时湾船在别处,找寻回来,亦未敢定。家人们又扶他入城,寻店歇下。虽然行李一无所有,幸而家人们身边还都有几两散碎银子,主仆用度。又时时到府衙探听。至十一日早堂,将如玉传去,知府道:“差去衙役前后俱回,查访不出。我想尤奎等俱是山东泰安人,你可连夜回去禀官,拿他两人家属审问。去罢,在此无益。”如玉听了,觉得是正话,又怕水路迟延,过江到扬州雇了包程牲口,星夜回乡。
原来尤奎本意也不想望八九千两银子,只想着一早一晚,瞅空儿偷窃几百;又虑一人拿不了许多,因此勾通了个谷大恩。这谷大恩是个小官出身,幼年时与尤奎不清楚。如今虽各老大,到底还是知己,这样话是最容易透达的。两人已讲明:得多得少,尤奎七分,大恩三分。自如玉与他们安家银两后,第二日尤奎着他大儿子尤继先、次子尤效先搬上家属,同谷大恩儿子螟儿,亦带家属,以省城探亲为名,各安顿在济宁小闸口,寻了几间房住下,等候消息。皆因尤奎已看透了如玉主仆率皆浮浪有馀,都是些不经事的痴货,十分已拿稳了九分,不怕不得几百两。若托两人带银兑货,又在几千两上下了。
谁想尤奎雇的船偏又是只贼船,久惯谋财害人性命。船主叫苏旺,稍工水手各姓张王李赵,究竟都是他弟兄子侄,不过为遮饰客人耳目。自那日如玉主仆下船时,早被苏旺等看破,见个个俱是些憨雏儿,止有尤奎略老作些,也不像个久走过江湖的人。又见行李沉重,知是一注大财。只因时候不巧,偏对着贡船、粮船、生意船,昼夜来往不断,硬做不得。欲要将他们暗中下些毒药,害死六七个人性命,内中有两三个不吃,便不妥当。因此想出个一天止走半天的路,于空野无救应地方湾船,候好机会。过了七八天,方知尤奎、谷大恩是请来的朋友,不是一家人;又见尤、谷二人时常眉眉眼眼的露意。苏旺是积年水贼,看出两人非正路人,时常于船前船后,在尤奎前献些殷勤,日夜言来语去,彼此探听口气,不过三两天,就各道心事,打成了一路。说明若得手后,尤奎是主谋的,分一半,谷大恩与船户各分一半。一路遇见名胜地方,帮衬如玉主仆就游玩,奈船中总有一两个家人,动不得手脚。
这日到金山寺下,系从北至南有名的一处大观地方。合该如玉倒运,留家人话又没点出某人该在船,又有尤奎撺掇之言,故主仆尽去。苏旺、尤奎趁此机会,连夜赶回济宁,把如玉箱笼打开,尤奎分了四千馀两,谷大恩与船户等人平分了那一半。苏旺将如玉的衣服、被褥一件不要,让与尤、谷二人,尤奎又找与一百银子。大家分手。
尤、谷二人得此大财,各将家小搬上,雇了一个大毛棚子,星夜奔到浙江杭州城中,租了几间房子住下。后来见省城人烟凑集,恐被人物色出来,两人商量着,又搬到象山县,各买了一处房子,在一条巷内住。尤奎第二个儿子尚未定亲,两人结了儿女亲家,娉定谷大恩女儿做次媳。又置买了些田地,过度极受用日月。
不几年,倭寇由大隅岛首犯象山,致令攻破城垣,任情杀戮。其时尤奎钻在一地板下躲避,饿了两天一夜。旋即火发,尤奎从地板中扒出。倭寇到去了,家中男女一个也不见,房屋烧的七零八落。放眼四望,满城烟火迷天,号哭之声振动山岳,不但自己家属不知存亡,连谷大恩家男女也没见一个。痛哭了几天,本城内外寻访不见,又传闻倭寇有复来之信,没奈何奔走苏州。盘费告尽,便与人相面,每天混几文钱度日。满心里还想夫妻父子重逢,不意得反胃病,起初吃了便吐,次后一物不能下咽,硬行饿死。虽同谷大恩坑害了温如玉,却落了这样个结局,天道报还,可不畏哉!正是:
这样得来,那般失去。
利己损人,究复何益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