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一回 买衣米冷遇不平事 拔须眉辱挫作恶儿
词曰:
再赴京畿,冷遇不平奇事。热肝肠,反复问冤抑,成全片刻时。
阎年添晦气,须髭尽拔之。迁怒抢亲辈,何其痴。
右调《女冠子》
话说金不换用搬运法弄了几十两银子,走了一二里多路,见后面来了数十人,簇拥着一顶四人喜轿;又听得轿内妇人大哭大叫,从身傍过去。不换笑道:“做女孩儿的好容易盼着这一日,怎么到如此喊哭起来?”低了头向前走来。少刻,见一个后生赶着骡车一辆,后面跟着个少年秀才,一边跑,一边口里乱喊:“清天白日,抢夺良人家妇女!”看那秀才,头脸上带着血迹,像个挨了打的样子;又见他一腔气忿,纯是以死相拼的光景。不换将那秀才拉住问道:“你有何冤苦,快对我说,我自有道理。”那秀才将不换一看,是个瘦小道人,用手推开道:“谁要你管我!”如飞的跟着车子去了。
原来这秀才是山西太原府人,姓王名福昌,家中有数十亩田地,也还勉强过得。娶了太原府内开鞋铺的钱元女儿为妻子,虽生在小户人家,却到有八九分人才。王秀才与他夫妻间甚是和好。只因钱元开鞋铺折了本钱,便人都寻做生意。遇着几个同乡,念他为人忠厚,借与他些资本,在樱桃斜街开了个油盐店,又收粜米粮,不一二年,生意甚是茂盛。又在顺成门大街开一座杂货店,却租的是严中堂总管阎年的房子。此后大发财源,铺子后面有十来间房儿,也是阎年的房,一总租来,将家眷也搬来同住。钱元老婆因思念女儿,想算着女婿王福昌也闲在家中,因与钱元相商,着他夫妻同来,就管理银钱账,到底比伙计心实些。因此寄字,又捎去五十两盘费,着他夫妻上京。依王秀才,要在家中读书下科场,怎当的他妻子钱氏日夜絮聒,这秀才无奈,便买了一头好骡子,弄下一辆车儿,令家仆王二小赶着,一同到京。
住在钱元家才两日,适值阎年家人来取房钱。素常逢取房钱时,即将阎年家人让入内院酒饭,也是加意钦敬的见识。不意他女儿在院中取东西,与阎年家人相遇,一时回避不及,被这家人看在眼内。酒饭间问明端的,回家便告诉阎年,说钱元女儿是仙女出世。阎年说他素无眼力,还不深信。这家人又不服此话。阎年次日即着四五个有眼界的妇人去钱元家闲游,得与王秀才妻子相见。众妇人回来,一口同音说钱元的女儿是世间没有的人物,这阎年便害起相思。他房中侍妾,也和他少主人严世蕃差不多,共有二十六七个,出色的也有两三个。到被严世蕃打听出头一个最出色的,硬要去,他心中要寻个顶好的补缺。今众妇人话皆相同,他安肯放的过去?思量着钱元女儿是有夫之妇,又是个秀才的妻室,断难以银钱买他,惟有以强恃势抢来,成就好事。量一秀才,他会怎的!于是选了几个能干家人,拿了些绸缎钗环,硬到钱元家送礼,要娶他女儿做妾。钱元是个生意人,早吓的发昏。王秀才大骂大吵。众家人将定物丢在铺中,一齐去了。
钱元与众伙计相商,亲自拿了定物到阎年家交割,又被众人打出,反说钱元收定礼在前,擅敢反悔,做目无王法、不要脑袋的事。钱元觉得此事大难解脱,又不敢去衙门中告他,深悔着他夫妻来的不好。晚间约同众伙计相商,打发他连夜回家,留下自己,任凭阎年处置。又怕阎年抄抢,银钱、账目并值钱的货物俱星夜雇车搬移在众伙计家内。又商量着不敢走向山西去的正紧门头,便想到走这南西门,绕道奔山西大路,使阎年家揣摸不着,追赶无地。五更鼓就打发女儿女婿奔到南西门,待到天明即出城去。
却好阎年竟是这日差许多人来抢亲。天色正在将明的时候,一齐打开铺房门,直入内室各处搜寻,并无他女儿踪影,连王秀才也不见。情知是打发走了,再不然即在亲戚家藏躲,将钱元并他家中挑水的人一齐乱打。钱元身带重伤,死不肯说。他家做饭的人吃打不过,便以实告。众人恐彼欺谎,拴了这个做饭的,一同赶出南西门去,只十来里便被赶着。做饭的人指点与众人,将钱氏从车内抬出来,放在喜轿内,又将轿门儿从外捆了。王秀才舍命相争,到挨了一顿好打。他也没有别的高见,只想着碰死在阎年门首,做个完局。孰意造物另有安排,偏偏就遇着金不换。
此时不换问王秀才,他那里有心肠告说,只顾喊叫飞跑。金不换已明白了八九,但不知抢亲的是谁,也飞跑的赶来,复将秀才拉住。王秀才跑不脱,便和金不换下命,以头碰来。不换笑道:“你莫碰,听我说。适才那顶轿子里面,必是你的亲眷被人抢去。你可向我说明,那怕他走出一千里去,只用我嘴唇皮一动,便与你夺回。量你一人,赶上他们会做什么?”王秀才不得脱身,又见不换是个道士,说话有些古怪,只得急急说道:“我是山西太原府秀才,叫王福昌。轿内是我妻子,被严宰相家人阎年抢去了。”金不换笑道:“这是豆大点事,还不肯早说。”王秀才道:“早说你会怎么?”不换道:“前面站着的车儿可是你的么?”秀才道:“是我的。”不换道:“我与你坐了同赶去。”秀才道:“车子慢,到是跑快。轿子早已不见了。”不换道:“我不信四条腿的还不如你两条腿快。我和你坐上,你看何如。”秀才道:“快去坐,我看你坐上怎么。”不换道:“忙甚的,只用半杯茶时,管保你令夫人还坐在这车上。”说着,同到车前。
不换道:“你和赶车的都坐在车上,车外沿让我坐,我有作用。”王秀才急忙上车。不换向赶车的道:“你呆什么,此刻不上去,你就得跑个半死!”赶车的也坐在车内。不换跨上车沿,手掐剑诀,在骡子尾上画了几下,用手一拍,道:“敕!”只见那骡儿得了这个“敕”字,顷刻四足生风,和云飞电游的一般走去。王秀才心知怪异,也不敢言。
没有数句话的工夫,便看见喜轿同抢亲人在头前急走。只听的不换说道:“住!”那骡儿便站住,半步不移。秀才大嚷道:“先生满口许我将贱内夺回,怎么看见轿子到反站住?”不换道:“你好性急呀!我着他们回来,岂非两便?”说罢,又见不换口中念诵了几句,伸出右手,向抬轿轿夫并抢亲诸人连招几招道:“来!”那些人和得了将军令一般,个个扭转身躯,随着轿子飞奔到不换面前。不换又用手一指道:“住!”那些人又和木雕泥塑的一般,站住不动。秀才主仆喜欢的惊神见鬼,在车内叩头不已,乱叫真神仙不绝。不换道:“王兄不必多礼,快下去将令夫人请下轿来。你夫妻一同坐车,我好打发你们走路。”说罢,自下车来。
秀才同他家人王二小也连忙跳下车来,走至轿前,将轿门绳子解去,开放轿门,将钱氏扶出轿外。秀才着与不换拜谢,钱氏不知原故,只眼上眼下看不换。秀才又催着他拜谢,不换道:“罢,罢,快上车儿!”秀才扶钱氏上了车,又到不换面前,扒倒地下连连叩头。不换一边扶一边说道:“多礼多礼!”于是又走到车前,在那骡儿尾上又画了几下,口中念诵了几句,向赶车的王二小说道:“此刻似交午时,到点灯时候,还可走二百五十里。阎年虽有势有力,量他也赶你不上,到明日早便可按程缓行。但你们只能任他走,不能着他住。王兄伸手来。”秀才将手递与不换。不换在他手心内也画了一道符,又写了个“住”字,嘱咐道:“今日到日落时,看有安歇处,可用此手在骡尾骨上一拍,口中说个‘住’字,他就站住了。他站住便一步不能移。你速用净水一碗,将你的手并骡的尾骨一洗,则吾法自解矣。”又向二小道:“此车仗我法力,虽过极窄的桥、极深的河,你通不用下来,只稳坐在上面任他走。假若你离车两三步,再休想赶的上。切记,切记!”秀才又跪在地下,求不换名姓。不换道:“我一个山野道士,有什么名姓!你看往来行走的人都看我们,你三人快坐车走罢。转刻抢亲诸人醒过来,你又要着急。”秀才听了此话,才同王二小上车。不换用手将骡儿一招,那骡便扭回身躯。不换道:“走!”那骡儿拉了车子,比风还快,一瞬眼就不见了。不换看着众人一个个呆站在一处,心里想道:“还是放他们去,还是着他们再站些时?”又想道:“阎年这奴才,常听的大哥说他作恶,我从未见过他。我今日何不假装钱氏与他顽顽,他将来还少抢人家几个妇人。”想罢,走至轿前,把帘儿掀起,坐在轿内,用手将四个轿夫一招,道:“来!”四个轿夫一齐站在轿前。不换又道:“抬!”四个轿夫将不换抬起。不换又道:“走!”四个轿夫直奔都门。不换将帘儿放下,心里说道:“我生平不但四人轿没坐,连二人轿也没坐过。不意到底不如架云受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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