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五回 老腐儒论文招众怨 二侍女夺水起争端 第2节
何氏看在眼中,都是暗气恼。又兼周琏自娶蕙娘后,通未到他房内一宿。也有在冷氏房中与蕙娘见面时候,两人都不说话。每见蕙娘窥翁婆意旨便卖弄聪明,做在人先,形容的自己和块木头一样。素常俱是和周琏同吃饭,如今是独自一个吃,饮食也渐次菲薄。又兼家中这些大小男妇,没一个不趋时附势,将新奶奶举在天上,片语一出,奔走不迭。自己要用点吃食或买点物件,不是这个说没有,就是那个推没功夫;即或有人去买来,多是不堪用之物,且还立刻要钱。只这些,都是无穷气愤。父母家要了钱,又不与作主,惟有日夜哭泣而已。也有人劝他勘破时势,与蕙娘和好,借蕙娘挽回丈夫。他听了更是气上下不来,反将劝他的人数说不是,谁还管他?
一日,也是合当有事。周通家内共是两处茶房,这日管内茶房的人告假回家,众妇人止知用水,用尽了却没人添水。何氏要洗手做针指,差小丫头玉兰来取水。玉兰见两把大壶放在灶台前,都是空壶,咒骂了茶夫几句,便从缸中盛水在壶内,少刻水响起来。不意蕙娘因周琏去会友,要趁空儿洗脚。伺候他的一个大丫头落红,提了盆儿,也到茶房中取水。何氏家玉兰将水顿的大响起来,落红走至,提起壶便向盆内倾去。急的玉兰抱住壶梁儿大嚷道:“我家奶奶等着要洗手,我好容易顿了这半日,才得滚了,你到会图现成么!”落红道:“我家奶奶也急的要洗脚,你让我倾了,你再顿罢。”玉兰道:“我为什么让你?等我倾了,你再顿也不迟。”落红道:“我与你分用了罢。”玉兰道:“我为什么和你分用?”落红道:“这水着你霸住不成!”说着,提壶便倾。玉兰抱住壶梁儿死也不放,口里乱骂起来。骂的落红恼了,将壶向玉兰怀内一推,道:“就让你!”不意玉兰同壶俱倒,那水便烫在玉兰头脸上,烧的大哭大叫。
落红连忙搊扶他。谁想何氏的大女厮舜华也来催水,见玉兰烧坏头脸,却待要问,落红道:“他急着要倾水,不知怎么将壶搬倒,连他也压在地下。我在这里扶他。”玉兰两手抱着面孔大哭道:“你将我推倒,夺我的水,烧我的脸,还说是我搬倒的!”舜华听了,一句也不言语,将玉兰斜拖入何氏房中去了。
何氏见衣服浸湿,头脸上有些白泡,忙问道:“是怎么来?”舜华将落红夺水,推倒玉兰,烧了头脸话怒恨恨的说了一遍。何氏听罢,不由的新火旧恨一齐发作,急急的走到茶房,指着落红骂道:“你个不睁眼的奴才!你伺候了个淫妇,便狂的没样儿了!你仗着谁的势头,敢欺负我?”落红道:“看罢!大奶奶家玉兰自己将壶搬倒烧了脸,与我什么相干,便这样骂我!骂我罢了,怎么连我家奶奶也骂起来?”何氏大怒道:“我便骂那淫妇,你敢怎么?我且打打你,教你知道个上下!”扑来便将落红揪住,用手在头脸上乱拍。落红用手一推,险将何氏推倒,口中唧唧哝哝几句,说道:“尊重些儿,到不惹人笑话罢!”何氏气的乱抖,扑向前又要打,早来了许多仆妇将何氏劝解开。落红趁空儿跑去,一五一十哭诉于蕙娘前,又添了骂蕙娘的几句话。蕙娘也动起大气恼来,一直到茶房院内。
何氏将要回去,见蕙娘跟着五六个妇女在后面走来,不由的冷笑道:“狐子去了,叫着老虎来了。我正要寻你哩!”蕙娘道:“你的丫头搬倒壶烧了脸,与我的丫头何干?你打了我的丫头也罢了,你平白骂我怎的?”何氏道:“你家主儿、奴才也休将势利使尽了,我当日也曾打有势利时走过!怎么着,女厮拿滚水烧人,你着他拿刀杀人不更快些!”蕙娘道:“大嫂,你从今后要安分些儿!汉子和你无缘,你何必苦苦寻趁我?难道把我变成个汉子,从新爱你不成?”何氏大怒道:“你叫我大嫂,我便叫你小妇!”蕙娘道:“你便说我是个小妇,我却是鸣锣打鼓、阖城文武官送礼拜贺娶来的。你先时到也是个大妇,被你老子写文约、立凭据,只一千二百两银子,就将你卖成个真小妇了。你若少有人气,就该自尽,敢和我较论大小!”何氏又羞又气,骂道:“贼淫妇,你不是被人先奸后娶的么?你问问这一家上下,那个不知道!”蕙娘道:“先奸后娶,我也不回避。但我还是教自己汉子奸的,不像你个贼淫妇!”何氏道:“不像我什么?我今日就和你要人!”蕙娘道:“你有你那娘老子卖了你,就够你一生消受了,还问我要人?”何氏道:“你也有人爱你?我今日断送了你罢,与你个众人爱不成!”说着,便向蕙娘扑来,早被众妇人一二十只手拦住。何氏大喊道:“你们众人打我么?把你们这一群傍虎吃食没良心的奴才!”
正嚷闹着,冷氏从后院跑来骂道:“你两个也有一个有妇道的?通将廉耻不顾,也不怕家人们笑话!我周门清白传家,肯教你两个坏我门风?我只用一纸休书,打发的你两个离门离户。还不快回房中去么!”两个见婆婆变了面色,方各含怒回房。
少刻,蕙娘便到冷氏房中叩头陪罪,诉说何氏先打先骂,自己不得不和他辩论。冷氏道:“辩论什么?你若不出来,也没这番吵闹了。对着那大小家人,成个什么样子!将来传播出去,连我也教人家笑话坏了。”蕙娘道:“我们原和禽兽一样,万般都出在年轻。妈妈宽过这一次,下次他骂死我,也再不敢较论了。”说着,又跪了下去。
冷氏不由的就笑了,一边拉起,说道:“我儿,你凭公道说,我待你比何氏媳妇何如?”蕙娘道:“承妈妈恩典,待我比他实强数倍。”冷氏道:“却又来!我既待你好,你女婿又待你好,那何氏媳妇如今还有谁理论他?我一个做父母的,不该管你们宿歇事。但自你过门后,四十馀天,你女婿从未入他的房门,人非木石,你教他心上如何过得去?论起来,该你调停这事,才是明白‘忠恕’两个字的人。”蕙娘道:“妈妈教训的极是。我也曾劝过女婿几次,他总不肯听。”冷氏道:“你女婿今日会文去了,他回来若知道,又必与何氏媳妇作对。我总交在你身上。你女婿若有片言,你就见不得我了。”蕙娘道:“只怕外边有人告诉他,却不管我事。”冷氏道:“这是开后门的话了。你们少年人不识轻重,我只怕激出意外事来。”蕙娘满口应承。晚间周琏回来,等他安歇了,方说及与何氏嚷闹,又述冷氏叮嘱的话,方将这事大家丢开。正是:
腐儒腹内无馀务,只重斯文讲典故。
二妇两心同一路,借名争水实争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