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一回 避春雨巧逢袁太监 走内线参倒严世蕃 第2节
应龙道:“老公公与他毫无交涉,怎么说‘仇恨’二字?”袁太监道:“说起来我就恼死!我们祖籍是河间府人。我自入宫后,这二十多年,也弄下几个钱儿。我的父母也死了,只有个同胞的老哥哥和几个侄儿子,在珠宝市儿买了两处大铺房,费了四千二百来的银子,只讨了半年房钱。不意他家有个总管叫什么阎七,他硬出来做原业主,只给了我哥哥二千两银子,就把两处铺房都赎了去。我哥哥不敢惹他,我又怕弄出是非来,教万岁爷说我们有钱。赔了二千二百多两本儿,教他克去了,你说气也不气!分明他还知道是我们内官的房子,若是平常人,休说找二千,连一千还未必找给。你今日要参他,我心上先就乐起!还有个诀窍,我说给你:你的参本别要在通政司挂号。那老奴才耳目众多,一露风声,你的本章白搁在那儿,他就着人先参了你。当日那赵文华不知和他做了这们多少次,我们内里都知道,谁肯在万岁爷前翻这个舌头!今日四月初二日,也功夫忒促急。你定到四月初四日,早饭后亲到内阁,我教管奏疏的乔大哥在内阁等你,你暗暗的递与他就是了。我们哥儿两个相交的最厚,年年总要送他几套衣服穿。”应龙道:“这乔公公虽素日闻名,只是认识不得他,万一交错了,关系匪浅。”袁太监道:“他有什么难认?一脸麻子,长条身材,穿蟒衣玉带,且他常到内阁和中堂们说话儿。别的内官,没有旨意谁敢到内阁里去!”应龙道:“假若圣上追究不由通政司挂号,该怎么处?”袁太监道:“你好啰嗦呀,这样个胆儿就想参人!你不由通政司挂号是你的不是,他私自收你的本章替你传送,难道他不担干系么?只因他有那武艺儿,他才敢收你的本章哩。我想了一会,你且不要参严老头子。他受恩多年,此时他就要算国之元老。你一个上科新进的小臣,虽说是言官,你参的他轻了,白拉倒,惹的他害你;参的言语过重,万岁爷看见许多款件、无数的恶迹,他闹了好些年竟毫无觉察,脸上也对不过诸王大臣和普天下的百姓,只怕你也讨大大公道!依我的主见,你莫妙于只参他的儿子严世蕃和他家人阎七等。搬倒小的儿,大的不怕他不随着倒,这就替万岁爷留下处分他父子的地步了。比如一窝燕儿,你把小燕儿都弄死,那大燕儿还想安然住着么?”
应龙连忙站起来谢道:“老公公明见,匪夷所思,真令人佩服感激之至!小弟就如此行。此时雨已不下多时了,小弟告辞罢。”袁太监还礼,复说道:“好容易知己哥儿们遇着,你不如在这儿住一宿,明日我和你一同进城。”应龙向袁太监耳边说道:“我回去要做参本。等我参倒严嵩父子,你有功夫我就来赔你,只用你着人叫我一声。”
袁太监大乐道:“这们的敢只好!还有句话我说给你:若见了乔大哥,叫不得老公公。这‘老公公’是‘老婆婆’的对面儿,不是什么高贵称呼。”应龙连连作揖道:“小弟山野,整叫了你一天老公公,该死该死!”袁太监亦急忙还揖道:“你好多心呀!你当我恼你么?我要恼你,我就不说了。你叫我老公公,我知道你是心上敬我。我只怕你得罪了乔老爷。”应龙又作揖道:“你还不快指教我,到底该称呼什么才是?”袁太监笑道:“你的礼忒多,到底还和我是两个人。你听我教给你:比如他要叫你邹先儿,这和你们叫老公公一样,你称呼他老司长;他叫你邹老先生,这是去了‘儿’字,加敬了,你称呼他乔老爷;他若叫你邹老爷,你称呼他乔大人。他是衣蟒腰玉老公,比我们不同。不但你,严老头子到是个宰相,还叫他大人不绝口。这是本朝开国元勋、我们刚丙老爷给我们挣下的这们点脸面儿!你既要做打老虎的事,必须处处让他占个上分儿,就得了窍了。我说的是不是?”应龙道:“小弟心上终身感激不尽!”袁太监道:“你放心做去罢。我内里替你托几个人,也是一臂之力。”应龙道:“更感厚情不尽!”
两人携手出园,叮咛后会。应龙骑在马上,袁太监道:“邹老爷,戏里头有两句:‘眼观旌捷旗,耳听好消息。’”应龙在马上伏首道:“仰赖福庇,定必成功。”袁太监只等的看不见应龙,方回园内,向众小内官道:“这邹状元到还没有那种纱帽气,心上待人也直。他就在这几天要做人不敢做的事,竟是个好汉子!我明日定恳司理监赵老爷和乔老爷,暗中帮帮他。”说着,人里面去了。
再说邹应龙回到家中,越想那袁太监的话越有道理,想了半夜,然后起稿。上写道:
福建道监察御史臣邹应龙一本,为参奏事:窃以工部侍郎严世蕃,凭借父权,专利无厌,私擅封赏,广致赂遗,使选法败坏,市道公行,群小竞趋,要价转巨。刑部主事项治元,以万三千金转吏部;举人潘鸿业,以二千三百金得知州。夫司属郡吏赂以千万,则大而公卿方岳又安知纪极!平时交通赃贿,为之居间者不下百十馀人,而其子锦衣严鹄、中书严鸿、家人阎年、幕客中书罗龙文为甚。年尤桀黠,仕宦人无耻者至呼为萼山先生。遇嵩生日年节,辄万金为寿。臧获富侈若此,是主人当何如!嵩父子故籍袁州,乃广置良田美宅于南京、扬州,无虑其数所,以豪仆严冬主之,恃势鲸吞,民怨入骨。外地年利若是,乡里可知。嵩妻病殁,圣上殊恩,念嵩年老,特留世蕃侍养,令鹄扶榇南还。世蕃乃聚狎客,拥艳姬,欢舞酣歌,人纪灭绝。至鹄之无知,则以祖母丧为奇货,所至驿站,要索百端,诸司承命,郡邑为空。今天下水旱频仍,南北多警,而世蕃父子方日事掊克,内外百司莫不竭民脂膏,塞彼豁壑,民安得不贫,国安得不病,天人灾变安得不迭至也!臣请斩世蕃首,悬之于市,以为人臣不忠之戒。苟臣一言失实,甘伏显戮。嵩溺爱恶子,召赂市权,宜疾放归田里,用清政本,天下幸甚!臣应龙无任惶恐待命之至。谨奏。
写完,看了几遍。至次日,用楷书写清。
到初四日,一早入朝,直候到饭时,在内阁见一蟒衣太监,面麻身长,倚着门儿站立,又见有许多大员在那里强着和他说话。应龙心里说道:“这必是乔太监无疑。”急走至面前,先与他深深一揖。那太监还了半揖,道:“老先少会的狠。贵姓哩?”应龙道:“姓邹。”那太监道:“可是上科状元,如今做御史的么?”应龙道:“正是。”太监笑道:“前日和袁敝友吃酒好乐!他是个俗物,把你的诗兴都阻了。我姓乔,正要寻你问句话儿,你跟我来。”将应龙引到西边一板屋墙下,说道:“你的奏疏有了么?”应龙连忙从袖中取出,递与乔太监,道:“统望大人照拂。”太监接来,也向袖内一塞,道:“你这事系袁敝友再三相托,有点缝儿我就替你用力。”应龙连连作揖。
乔太监拉住道:“你不要多礼。事成之后,我有几首诗要发刻,一则求你改削,二则还要借重你的大名做篇序文,你却不可过河拆桥。”应龙道:“正要捧读大人珠玉。至于叙文欲用贱名,越发叨光不尽了。小弟妹丈林润,系新科榜眼。他虽出巡江南,弟亦可代做序文,并书舍妹丈名讳,可使得么?”乔太监乐的拍手大笑道:“我的诗原无佳句,得二位鼎甲一誉扬,定必长安纸贵,价重南京矣!但不知令亲林润,可就是参赵文华的那个少年么?”应龙道:“正是他。”乔太监乐的手舞足蹈,道:“得他一篇序文,我这品行学问高到那儿去了!你要知道,他昔日参赵文华,就是参严中堂;你今日又参他,怎么你郎舅们都是铁汉子!我再说给你:万岁爷和严中堂是前生前世百世奇缘,想要弄倒他,难而又难!也罢了,我再替你内里托两个人罢。”应龙又谢。乔太监道:“我们别了罢,改日还要在袁敝友园中领教。你这本,或今日午后,至迟明早,定有旨意。”应龙别了出来,也无心上衙门,回家坐候吉凶。
乔太监将应龙奏疏带到宫内,同六部本章放在一处,却放在第二个本章下面。等的明帝到批发本章时,乔太监放在桌上。明帝看到应龙参严世蕃并阎年等,心上大为诧异,问乔太监道:“怎么参本和六部现行事件放在一处?”乔太监跪奏道:“此系御史邹应龙亲到宫门,未经通政司挂号,因此放在六部现行事件内。”明帝也就不追问了。又往下细看,心里说道:“严世蕃等倚仗严嵩,竟敢如此作恶,严嵩慢无约束,是何道理?”又想道:“世蕃系大学士之子,言官参他,不得不放重些,大要虚多实少。”正欲想算批发,猛见方士蓝道行站在下面。明帝此时深宠信他,因他善会扶鸾,说道:“朕有一事不决,借乩仙明示。”随即驾到乩房。蓝道行问道:“陛下所问何事?”明帝道:“朕心默祝,你只管照乩词书写出来就是。”乔太监便使了个眼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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