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二回 草弹章林润参逆党 改口供徐阶诛群凶 第2节
巡按江南等处地方监察御史臣林润一本,为贼臣违旨横行,据实参奏事:窃严嵩同子世蕃,紊乱国政,数年来颐指公卿,奴视将帅,筐篚苞苴,辐辏山积,忠直之士被其陷害者约五十馀人,种种恶迹俱邀圣鉴。严嵩罢归田里,世蕃等各遣发边地。讵意世蕃等不赴配所,率党羽阎年、严冬、罗龙文、牛信等,在南京、扬州二地,广治府第,日役众至四千馀人。且复乘轩衣蟒,携姬妾并梨园子弟行歌通衢,每逢夜出,灯火之辉照耀二十馀里。更复招纳四方亡命,以故江洋大盗多栖身宇下,致令各府县案情难结。仍敢同罗龙文诽谤时政,不臣已极,其霸民田产、夺民妻女,尚其罪之小者也。臣巡历所至,收士庶控伊等呈词已三百馀纸,率皆藐法串奸、干犯忌讳等事。似此违旨横行之徒,断难一刻姑容。请旨即行正法,并抄没其家私,天下幸甚。谨奏。
这本到了通政司,邹应龙看后大喜,知林润系徐阶门生,随即袖了到徐阶家来,直等至灯后方回。应龙见后,将林润参本取出,着徐阶看视。徐阶看完,问应龙道:“老长兄以为何如?”应龙道:“此本情节参得颇重,严嵩父子恐无生理。”徐阶摇着头儿笑道:“复行拿问必矣,死犹未也。俟世蕃等到日,我自有道理。”
应龙别了回来,将此本连夜挂号,次早送入。午间有旨:着林润知会本地文武,将严世蕃等即行严拿,毋得走脱一人,星速解交刑部;并将江南所有财产抄没入官,家属无论老少,俱行监禁;再行文江西袁州并各府、州、县,查其有无寄顿,不得丝毫徇隐,致干同罪。此旨一下,中外称快。只二十来天,即将世蕃等并从恶不法之徒二百馀人,陆续解交刑部。又于扬州、南京并严嵩祖籍三处,抄得黄金三万馀两、白银二千万馀两,珠玉珍玩又值数百万两。抄得阎年、罗龙文亦各二十馀万、十数万不等,田产尚不在算内。闻者无不吐舌。
明帝看了严嵩家私清册并三处总数,大为惊异,立即传旨于江西抚臣,将严鹄在本地正法。到审时,将世蕃等捉出监内,三法司还是旧人,审却不是旧日的审法了。将严世蕃等五刑并用,照林润所奏,事事皆问实。惟诽谤时政并窝藏江洋大盗,世蕃同罗龙文叠夹三四次,死不肯承认。
副都御史黄光升将世蕃等口供先送徐阶看阅。徐阶道:“诸公欲严公子死乎,生乎?”光升道:“欲此子死久矣!”徐阶道:“口供内止治第役众、乘轩衣蟒并霸产奸淫等事,连诽谤时政一款还没有问在里面,焉能死严公子也?依我意见,将口供内加两条:言世蕃听其党羽彭孔诏言,以南昌仓地有王气,世蕃霸盖府第居住;又言罗龙文曾差牛信暗传私书于倭寇,约他直捣浙江平湖为内应。加此二条,不但严公子立死,即严嵩亦难逃法网。”光升道:“林巡按原参内没有这些话,世蕃等亦断断不肯承认,奈何?”徐阶笑道:“我也知道原参内没有这话,难道当审官的就不会说是馀外究出来的么?不管他认承不认承,竟硬替他添到口供内。圣上见此二条,必大怒恨,无暇问其有无也。”光升听了,得意之至,拿回原供,与三法司共商启奏不题。
再说世蕃连日受刑,见三法司将他们诸人口供议定,背间笑向阎年、罗龙文道:“我们又可以款段出都门矣!家私虽抄去,我还有未尽馀财,尚可温饱几世,不愁做一大富翁。”罗龙文道:“我们口供内只诽谤时政合容隐大盗未招成,馀事俱皆承认,按律问拟,决无生理,怎便说到款段出都门话?”世蕃又笑道:“你们那里晓得,圣上念我们父子主事最久,得罪人处必多,三木之下,何求不得?既已抄没家私,便要怜我父子栖身糊口无地,早晚定有恩旨,连充发也要免的。你们只管放心,断不出我所料。”
要知严世蕃相貌极其不堪,按《明史》传文所载,是个短项、肥体、眇一目的人,他却包藏着一肚子才情。凡普天下大小各缺,其地出产何物,某衙门一年有多少进益,虽典史、巡检、闸坝微员,缺之美恶,皆明如指掌。明帝常写出隐语,人皆不解,他一看便了然,即知明帝欲行何事。诏书、青词,皆他替严嵩所拟。严嵩事事迎合上意,皆此子所教。后来世蕃做到工部侍郎,又兼上宝司事,位既尊了,便日事淫乐,无暇替严嵩谋画,因此年来严嵩屡失帝宠。正是成全乃父是他,败坏乃父也是他。他今日说“款段出都门”话,实是有八九分拿手,并不是安顿阎年等之心。后来有人替他打听,说将口供内加了前两条,世蕃放声大哭。龙文等再三问他,他也不说所哭原故,只言“死矣”二字而已。是世蕃最能揣度明帝之心,偏遇着徐阶,揣度也不在他下。他两人做了对头,世蕃从何处活起!
三法司将世蕃、罗龙文、牛信定了为首谋逆,凌迟处死;彭孔诏、阎年、严鸿、严冬为从,立斩;馀党或问拟斩绞监候,或军徒遣发,轻重不等。果然明帝大怒,传旨将世蕃、严鸿、罗龙文、阎年、牛信、彭孔诏、严冬七人,无分首从,皆立即斩决;又敕下江西文武大员,不许放严嵩出境。天下人闻之,无不大悦。
这时严嵩无可栖止,日在祖茔房内居住。起先还有几个家人、侍妾相伴,到后来没得吃用,侍妾便跟上家人逃散去了,止留严嵩一个,老无倚靠。每饥到极处,即入城在各铺户、各士庶家要些吃食,还自称为太师爷,大要与他的也不过是十分之二三。更有可怜处:人若问他何以到此田地,他只是摇头,却道不出“冤枉”二字并被人陷害的话来。还有那些嘴头刻薄人,拿点酒食东西,满嘴里叫他太师爷,和他谈心,偏说他儿孙长短话;说的他苦痛起来,到落泪时,便劝他自尽。严嵩未尝不以自尽为是,只是他心里还想着明帝一时可怜他,赏他养老的富贵,因此自己就多受些时罪了。次后朝中追索严党,内外坏了许多官。本地文武听得风声利害,于大街小巷各贴告示:“有人合严嵩私语,周济一衣一食者,定着违旨拿究。”谁还敢惹这是非!可怜严嵩位至太师,享人间极富极贵四十馀年,虽保全了个首领,却教五脏神大受屈抑,就是这样硬饿死了。死后连个棺材没有,地方和保甲用席一领,卷埋入土,落了这样个回首。可见贪贿作恶,害人何益!这都是外而邹应龙、徐阶、林润,内而袁太监、蓝道行、乔承泽,才成就了他父子祖孙、一家男妇结果。
后来应龙仕至尚书。林润禀明林岱,上本归宗,也仕至尚书。林岱念桂芳年老,亦且相待恩厚,止上本移封本生父母,将长子、第三子俱归继本生父母,以承宗祧,留第二子接续桂芳一脉。朱文炜夫妇俱富贵,白头到老。这几家互结婚姻,而冷逢春更是富贵绵远。正是:
一人参倒众人参,参得严嵩家业干。
目睹子孙皆正法,衰年饿死祖茔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