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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 道路上美还遇美 第2节

却说冷家亲亲眷眷,闻知冷绛雪卖与山府,俱走来拦住道:“冷老爹也就没主意,你家又不少柴少米,为甚把如花似玉亲生女儿远迢迢卖到京中去?冷姑娘这等才华,怕没有大人家娶去?就嫁个门当户对的农庄人家,也强似离乡背井去吃苦。”又有的说道:“冷姑娘年纪小,不知世事,看得来去就如儿戏。明日到了其中,上不得,下不得,那时悔是迟了。”你一句,我一句,说得个冷大户只是哭。冷绛雪但怡怡然说道:“只有笼中鹦鹉,那有笼中凤凰?我到山府,若是他小姐果有几分才情,与他相聚两年,也不可知。倘或也是宋信一样虚名,只消我一两首诗,出他之丑,他急急请我出来,还怕迟了,焉敢留我?”

众亲闻说,也有笑的,也有劝的,乱了两日。到了临行这日,窦知府差人鼓乐轿子来迎。冷绛雪妆束了,拜辞父亲道:“孩儿此行,不过是暂往燕京一游,不是婚姻嫁娶,不必悲伤。”冷大户道:“得能如你之言,便是万幸。娘舅送你到京,有甚消息,可即打发他回来,免我挂心。”冷绛雪领诺,竟自上轿去了。正是:

藕丝欲缚鲲鹏翅,黄鸟偏怀鸿鹄心。

莫道闺中儿女小,一双俊眼海般深。

冷绛雪迎到府门,窦知府正在堂上,等送他下船。忽见他走上堂来,虽年尚垂髫,却翩翩然若仙子临凡,看其举止行动,宛然又是一个山黛,心下先有几分惊异。及走到面前,只道他下拜,将要出位还礼优侍,不期冷绛雪只深深一个万福,便立住不动。窦知府不好意思,只得问道:“你就是冷绛雪么?”冷绛雪朗朗答应道:“贱妾正是。”窦知府道:“我闻你自擅小才女之名。既有才,则有学;既有学,则知礼,怎么见我一个公祖,竟不下拜?”冷绛雪答道:“大人既知讲礼,则当达权。贱妾若不为山府买去,以扬州子民论,安敢不拜见府尊?今既为山相府之人,岂有相府之人而拜太守之堂者乎?”窦知府听了,竦然道:“难道相府之人便大些么?”冷绛雪道:“相府之人原不大,奈趋奉相府之人多,不得不大耳。”窦知府道:“你虽为相府之人,尚未入相府,则为祸为福,尚我为政,怎便挺触于我?”冷绛雪道:“未入相府,妾之祸福,大人为政。妾以良家子女,陷为婢妾,既闻大人之命矣。明日妾入山府,若无所短长,则大人献犹不献;妾若稍蒙青目,则大人之祸福,又妾为政矣。妾敢实告,为恩为怨,大人亦当熟思!”

窦知府闻言大惊失色,道:“据汝这等说起来,是我欲结一人之恩,反招一人之怨了?结恩未必深,而招怨已切齿,这如何使得?”因低头沉吟,有个欲要改悔之意。冷绛雪见了,微微笑道:“大人不必沉吟。妾原知此意不出之大人,大人只是过于信谗耳。妾不报谗人而报大人,非女子也。大人请放心,从前功罪,可以两忘。今与大人约,敢以父兄门户为托:父兄门户安,则贱妾顶踵可捐;倘再鱼肉,则仇不共天。断不失言。惟大人图之。”窦知府听了,方喜动颜色道:“听汝言谈,观汝举止,不独才情独步一时,而侠气直接千古,真可爱可敬!到京自有大遇。本府误听谗言,今日悔无及矣。父兄之托。谨当如教。倘可吹嘘,幸勿忘今日之约。”冷绛雪道:“既蒙明谕,妾虽草木,亦有知恩。”窦知府大喜,遂邀入后堂,叫夫人盛设留饯。

饯罢,方用鼓乐送上船。闻知郑秀才送上京,又另是二十两下程。正是:

献媚虽云得计,逢迎实费周全。

荣辱到底由命,何不听之自然。

窦知府送了冷绛雪下船,随即差人飞个名帖,拜冷大户。就分付说道:“如有甚事情,不妨私衙相见。”冷大户见女儿与知府直立着对答了半晌,知府转加意奉承,晓得女儿有些作用,方稍稍放心;直看女儿开了船,方才回去不题。

却说冷绛雪,自别父亲,慨然而行,全无离别之色。一路上逢山看山,遇水览水,凡遇古人形迹所在,无不凭吊留题。一日,行到了山东汶上县,见一簇林木苍秀,林木中隐隐露出两个庙宇的兽头脊角。冷绛雪在舟中望见,便问:“是甚么所在?”船上人答道:“这是汶上县地方,前面红庙叫做闵子祠,是个古迹。”冷绛雪道:“既是闵子骞大贤古迹,不可不到。”因叫船家拢船,要上去看看。船家道:“日已向西,又是顺风,要赶路,不上去罢。”冷绛雪道:“那有不上去之理!”船家拗不过,只得落了篷,将船湾近庙前,说道:“赶路要紧,庙中景致甚多,只好略看看就下船,千万不可耽搁。”冷绛雪应了,随同郑秀才,带着两个丫头,携了笔砚跟随,两个差役前面引路。

冷绛雪到了庙门一看,只见入去的径路都是随山曲折的。由径路走到大殿,足有半箭多路。殿上庙貌虽不甚齐整,却还不甚荒凉。冷绛雪瞻拜一回,因对郑秀才说道:“昔日闵子不仕权门,欲逃汶上以辞,遂成了千古大贤。我冷绛雪年虽幼,也是个有才女子,怎反趋入权门?其中是非,正自难言。”郑秀才道:“他一个圣门大贤,你一个女子,怎与他比较起来?”冷绛雪道:“舜何人?予何人?有为者,亦若是。”叹息了两声,因取丫头携来笔砚,在西楹旁边粉壁上题诗一首道:

千古权门贵善辞,娥眉何事反趋之?

只因深信尼山语,磨不磷兮涅不缁。

后题:“维扬十二龄小才女冷绛雪题。”冷绛雪题罢,就同郑秀才入庙后各处去游玩。

不期事有凑巧,冷绛雪才转得身,忽庙外又走进一个小秀才来。你道这小秀才是谁?原来姓平名如衡,表字子持,是河南洛阳人,自幼父母双亡。他生得面如美玉,体若兼金。年才一十六岁,而聪明天纵,读书过目不忘,作文不假思索;十三岁上就以案首进学,屡考不是第一,定是第二,决不出三名。这年到了一个宗师,专好贿赂,案首就是一个大乡宦的子弟,第二至第十,皆是大富之家,一窍不通之人,将平如衡直列到第十一名上。平如衡胸中不忿,当堂将宗师挺撞了几句。宗师大怒,要责罚他,他就将衣巾脱下,交还宗师道:“我平如衡要做洛阳秀才,便听宗师责罚。这讲不明、论不公的穷秀才,我平如衡不愿做他,宗师须管我不着!”宗师道:“我考你在一等十一名,也不为低了。”平如衡道:“若是前面十人文章果然好似我平如衡,莫说一等十一名,便考到六等,也不敢生怨;倘一个不如我,纵列第二,终不能服!”宗师道:“小小年纪,怎这等放肆!那见前面十人便不如你?”平如衡道:“‘文章千古事,得失寸心知’。这也难辩。只是我平如衡不愿做这生员了。”宗师道:“学校乃斯文出身之地,你为一时名次,弃了衣巾而去,岂不误了终身?”平如衡笑道:“人生只患无才,若毛羽已丰,则何天不可以高飞!”因长揖而去。宗师十分惭愧,还叫教官留他,当不得他执意不回。他恐怕住在洛阳被宗师缠扰,困有一个亲叔,是个贡生,在京选官,遂收拾行李,带一老仆,进京去寻他。不想到得京中,叔子已选松江教官,上任去了。因京中别无熟知,只得一路起早出京,要往松江去寻叔子。

这日,到了汶上县,虽天色尚早,还去得几里,因身子倦怠,便寻个洁净歇店住下。闻知闵子庙不远,遂步入庙中来闲散。才走到庙楹之前,忽见粉壁上墨迹淋漓,龙蛇飞舞,心下惊异,忙近前一看,见诗意又感慨、又自负,又见有“娥眉”之句,心下想道:“难道是个女子?”及看到后边,见写着:“十二龄小才女”,惊得满身汗下道:“大奇事,大奇事!怎么十二岁女子有此杰作?不信,不信!”再定睛细看时,见墨迹尚未干,后面题名“冷绛雪”,心下想道:“既有名姓,这是真了。”因叹息道:“我平如衡自恃十六岁少年有此才学,往往骄傲,将人不看在眼中。谁知十二岁女子诗才如此高美,真令人愧死!”又朗吟了数遍,愈觉警拔,因想道:“此乃千秋仅见之事,便冒续貂之丑,也说不得,须和他一首。”因到殿上香座前,寻了一枝烂头笔,在石砚里蘸得饱饱,走到壁边,依韵和诗一首道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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