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回 闺阁中才不让才 第2节
山显仁听了,伸眉吐舌,不胜惊喜,因对夫人道:“妙论,妙论!我只道闺阁文章之名,独为吾儿山黛所擅,不意又有此女,真奇怪!前日钦天监奏才星下降,当生异人,果不虚矣。此女当如何相待?”罗夫人道:“且待见过女儿,看女儿如何相待,再作商量。”山显仁道:“夫人之言有理。”因命赐茶。茶罢,就着几个老成侍妾,领他入内,去见小姐。
临行,山显仁又分付冷绛雪道:“我家小姐,乃当今圣上御笔亲书才女之扁,又特赐玉尺,以量天下之才,又赐金如意以择婿,十分宠爱。前日许多翰苑名公都被他考倒。他心性骄傲,你见他须要小心,不比我老夫妻怜你幼小,百般宽恕。”冷绛雪道:“但恐小姐才不真耳!若果系真才,那有才不爱才之理?太师、夫人但请放心!”遂同了侍妾,径入内来。
到了卧房楼下,侍妾叫冷绛雪立住,先上楼去报知小姐。此时小姐晨妆初罢,正卷起珠帘,焚了一炉好香,在那里看《奇女传》。忽侍妾报说道:“扬州窦知府所献女子,已到在楼下,要见小姐。”山黛道:“曾见过老爷太太么?”侍妾道:“见过了,故叫领来见小姐。”山黛道:“老爷见了曾替他另起名、编入职事么?”侍妾道:“这个女子与众不同。”就将见老爷不拜、争礼、论才之事,细细说了一遍,道:“他问一答十,连老爷也没法奈何,故叫送来见小姐。”山黛听了,又惊又喜道:“那有此事!可快唤他上楼来,待我看是怎生样一个人物。”侍妾领命。
不多时,只见冷绛雪走上楼来。二人觌面一看,你见我如蕊珠仙子,我见你如月殿嫦娥,两两暗惊。走到面前,山黛心灵,先说道:“你身充婢妾而来,则体甚贱;闻你以诗文自负,则道又甚尊。我一时降礼,则恐失体;一时傲物,又恐失才。你且权坐下,可尽吐所长。若微有可观,自当刮目。你意下何如?”冷绛雪道:“我冷绛雪肺腑之言,已被小姐一口代为道出,更有何说?只得领命告坐。”遂揽揽衣,坐于对面。
山黛道:“看你举止不俗,眉目间大有文情,似非徒夸于人者。我若今日单考于你,只道我强主压客;欲与汝同做,又出题不便;莫若公议出题,分阄以咏,何如?”冷绛雪道:“我冷绛雪远献而来,底里不知,故小姐宜试其短长。若小姐,则天子为一人知己,翰林名公尽皆避席,才名已满于长安,何必与贱妾共较优劣?得不加贵,失则损名,窃为小姐不取也。”山黛笑道:“据汝所言,将以我为虚名,恐怕做得不好出丑,最是一团好意。我怎好定要与你并较长短?且试你一篇。如果奇特,再待你考我未迟。”因提起笔来,思量要写题目。
忽侍妾来报:“圣旨下,快到玉尺楼接旨!”山黛闻知,忙将笔放下,立起身,换了大服,要走出来。因对冷绛雪道:“你也同去看看,或有笔墨之命,待我奉诏做与你看,便当你先考我,何如?”冷绛雪微微点首,遂同了出来。
到得玉尺楼下,只见香案已排设端正,圣旨已供在上面。山黛拜毕,开旨一看,却是四幅龙笺,要题诗四首,裱于《圣朝四瑞图》上:一幅是《凤来仪》,一幅是《黄河清》,一幅是《甘露降》,一幅是《麒麟出》。山黛领了旨,遂将四幅龙笺,命侍妾捧上楼去。一面命中官外厅伺候,一面上楼,叫侍妾磨墨欲书。
冷绛雪在旁说道:“方才小姐欲出题,面试贱妾,何不即将此四题,待贱妾呈稿,与小姐改削?”山黛道:“使到使得,只是中官在下面立等回旨,恐怕迟了。”冷绛雪道:“奉旨怎敢迟慢!”此时楼上纸笔满案,冷绛雪遂取了一枝笔,展开一幅纸,全不思索,信笔而书。但见运腕如风,洒墨如雨,纵横起落,写得笺纸瑯瑯有声。山黛看见他挥毫如此,先喜得眉目都有笑色。及做完了,取来一看,只见第一幅《凤来仪》:
岐山鸣后久无声,今日来仪兆太平。
莫认灵禽能五色,盖缘天子见文明。
第二幅《黄河清》:
普天有道圣人生,大地山川尽效灵。
尘浊想应淘汰尽,黄河万里一时清。
第三幅《甘露降》:
上气氤氲下气和,酿成天地大恩波。
金茎不用云中接,一夜松梢珠万颗。
第四幅《麒麟出》:
圣人在位已千秋,圣德如天何待修?
当日尼山求不出,今同鹿豕上林游。
山黛看完,大惊大喜,拍案说道:“姐姐仙才也!仙笔也!我山黛有眼不识,得罪多矣!”遂走转下来,欲要与冷绛雪叙礼。冷绛雪止住道:“小姐,先请完了圣旨,再讲礼也不迟。”山黛点首道:“有理。”遂立住不动,一面取过龙笺书写。
冷绛雪道:“小家之句,恐不足以当御览,还须小姐自作,即欲用,亦须小姐改削。”山黛道:“点题、颂圣,无不尽美尽善,虽悬之国门,千金不能易一字矣!小姐何敢妄着佛头之粪?”遂展开龙笺,分真、草、隶、篆各书一幅。书完又信手写短表一道,回复圣旨。冷绛雪在旁,看见他拈弄翰墨,直如游戏,心下已自输服。
不料这边旨意才打发得出门,外边早又报有圣旨到,山黛只得重复下楼接旨。接完开看,却是要赋“三十六宫都是春”诗一首。山黛领旨上楼,与冷绛雪看。冷绛雪道:“侍妾再为捉刀何如?”山黛道:“方才是要领姐姐大教,故敢相烦,今已心倾,怎敢再劳?容小妹献丑请教罢。”遂展开龙笺,草也不起,挥毫直书,不费半刻工夫,早已四韵俱成。上写着:
圣恩无处不三阳,何况深宫日月光。
淑气相通天有道,和风不隔地无疆。
阶阶杨柳青同色,院院梨花白共香。
寿酒一宫称十献,一时三百六春觞。
山黛写完,递与冷绛雪看,道:“草草应诏,姐姐休笑。”冷绛雪接了道:“妾已在旁看明,不待读矣。小姐运笔如此之敏,构思如此之精,语语入神,字字惊人,真天才也!圣主宠鉴,信有真矣。妾方才代作之妄,悔无及矣,恐遭圣主之谴,将如之何?”山黛笑道:“姐姐不必谦。”一面说,一面将诗封好,着人交付中官进呈。然后与冷绛雪叙礼道:“小妹因谬为圣主所知,薄有浮名,遂不自揣,妄自尊大,以为天下不复有人。不知姐姐仙子降临,遂一概视之。适见挥毫,方知女中之太白也。使小妹愧悔交集,通身汗下。望姐姐恕之。请转,容小妹荆请。”冷绛雪道:“贱妾村野下品,为人买献,偶以枋榆之飞,沾沾自喜。今经沧海,尚然夸水;已见巫山,犹尔称云,其遗笑大方为何如!小姐不弃,即就青衣,犹为过分,何敢当宾。”山黛道:“文字相知,最为难得。我与姐姐今幸相逢,可称奇遇,何必泛作谦语?”冷绛雪推辞不得,只得以宾主礼相见。
拜毕,分坐。侍妾献上茶来,山黛便问道:“以姐姐高才,岂无甲第门楣,乃为轻薄如此?”冷绛雪道:“贱妾不幸,幼失先慈,无人训海。严君过于溺爱,听妾所为。妾又自恃微才,不轻许可。尝与家君约,不论贵贱好丑,但必才足相敌,方可结褵。前日家君访得一宋姓者,诗名大震,以为有才,招与妾较,不意一味夸张,毫无实学,被贱妾嘻笑嫚骂,羞辱极矣。彼故借窦知府之力,而陷妾于此。自分为爨下之桐。岂料小姐怜才,过于刮目,真不幸中之大幸也!”山黛道:“宋姓者莫非就是宋信?”冷绛雪道:“正是宋信。”山黛道:“他在京曾挑小妹一场是非,幸小妹腕指有灵,不为所困。后来天子知其开衅情由,将他责了四十御棍,押解还乡。已出九死一生,怎尚不知改悔,又在姐姐处如此作恶?真小人也!明日与爹爹说知,将他拿来重处才好。”
冷绛雪道:“宋信情固可恶,然贱妾蓬茅荆布,非宋信之恶,又安能得见小姐天上之人?以此而论,则宋信虽罪之首,而又功之魁也。”山黛笑道:“不念其恶,而反言其功,姐姐存心仁恕矣!但是姐姐既已来矣,为今之计,还是欲归乎?还是暂留京师,而以高才显名乎?”冷绛雪道:“妾蒙小姐一见而即以心膂相待,妾虽草木,安敢不以肝膈相告乎?贱妾虽为宋信所陷,然见窦知府而以危言动之,彼已畏祸而欲中止。贱妾因思家居农村,能识几人?不睹崤、函之大,安知天子之尊?故转以甜言开慰,方得劝驾至此。今至此,而又侥幸蒙小姐垂青,正贱妾扬眉吐气之时,安敢以家庭小孝,而作儿女思归之态耶?”山黛鼓掌大快道:“此英雄之言,不当以闺阁论也!”因分付侍妾治酒,与冷绛雪洗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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