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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误相逢才傲张寅 第2节

却说平如衡,自从汶上遇见冷绛雪,匆匆开船而去,无处寻消问息,在旅邸病了一场,无可奈何,只得挨到松江来见叔子平章。平章是个腐儒,虽爱他才情,却因他出言狂放,每每劝戒。他怕叔子絮聒,便移寓城外,便于吟诵。这日正题了一首《感怀诗》道:

非无至友与周亲,面目从来谁认真。

死学古人多笑拙,生逢今世不宜贫。

已拼白眼同终始,聊许青山递主宾。

此外更须焚笔砚,漫将文字向人论。

平如衡做完,自吟自赏道:“我平如衡有才如此,却从不曾遇着一个知已。茫茫宇宙,何知己之难也!”又想道:“惟才识才。必须他也是一个才子,方知道我是个才子。今天下并没一个才子,叫他如何知我是个才子?这也难怪世人。只有前日汶上县闵子庙遇的那个题诗的冷绛雪,到是个真正才女。只可惜匆匆一面,踪迹不知。若使稍留,与他酬和,定然要成知己。我看前日舟中封条遍贴,衙役跟随,若不是个显宦的家小,那有这般光景?但我在缙绅上细查,京中并无一个姓冷的当道,不知此是何故。”

正胡思乱想,忽报袁隐来访,就邀了相见。寒温毕,平如衡便指壁上新作的《感怀诗》与他看。袁隐看了笑道:“子持兄也太看得天下无人了!莫怪我小弟唐突,天下何尝无才?还是子持兄孤陋寡闻,不曾遇得耳!”平如衡道:“小弟固是孤陋寡闻,且请问石交兄曾遇得几个?”袁隐道:“小弟足迹不远,天下士不敢妄言。即就松江而言,燕都宪之子燕白颔,岂非一个少年才子乎?”平如衡道:“石交兄那些上见他是个才子?”袁隐道:“他生得亭亭如阶前玉树,矫矫如云际孤鸿,此一望而知者,外才也,且不须说起。但是他为文若不经思,做诗绝不起草,议论风生,问一答十,也不知他胸中有多少才学。只那一枝笔,拈在手中,便如龙飞凤舞;落在纸上,便如倒峡泻河,真有扫千军万马之势。非真正才子,焉能有此?子持兄既以才子自负,何不与之一较?”

平如衡听袁隐讲得津津有味,不觉喜动颜色,道:“松江城中有此奇才,怎么我平如衡全不知道?”袁隐道:“兄自不知耳,知者甚多。前日王宗师考他一个案首,大加叹赏,那日鼓乐迎回,谁不羡慕!”平如衡笑道:“若说案首,倒只寻常了。你看那一处富贵人家,那一个不考第一、第二?”袁隐道:“虽然如此,然真才与人情自是不同。我与兄说,兄也不信,几时与兄同去一会,便自知了。”平如衡道:“此兄若果有才,岂不愿见?但小弟素性不欲轻涉富贵之庭。”袁隐道:“燕白颔乃天下士也。子持兄若以纨绔一例视之,便小觑矣。”平如衡大笑道:“吾过矣,吾过矣!石交兄不妨订期偕往。”袁隐道:“文人诗酒无期,有兴便往可也。”两人说得投机,未免草酌三杯,方才别去。正是:

家擅文章霸,人争诗酒豪。

真才慕知己,绝不为名高。

袁隐约定平如衡,复来见燕白颔道:“平子持被我激了他几句,方欣然愿交。吾兄几时有暇,小弟当偕之以来。”燕白颔道:“小弟爱才如性命。平兄果有真才,恨不能一时把臂,怎延捱得时日?石交兄明晨即劝驾。小园虽荒寂,尚可为平原十日之饮。”袁隐道:“既主人有兴,就是明日可也。”因辞了出来。临行,燕白颔又说道:“还有一言,要与兄讲过。平兄若果有才,小弟愿为之执鞭秣马,所不辞也。倘若无才,到不如不来,尚可藏拙;若冒虚名而来,小弟笔不饶人,当场讨一番没趣,却莫怪小弟轻薄朋友。”袁隐笑道:“平子持人中鸾凤,文中龙虎,岂有为人轻薄之理。”两人又一笑而别。

到了次日,袁隐果然起个早,步出城外,来见平如衡道:“今日天气淡爽,我与兄正好去访燕紫侯。”平如衡欣然道:“就去,就去。”遂叫老仆守门,自与袁隐于手携手,一路看花,复步入城来。原来平如衡寓在城外西边,燕白颔却住在城里东边,袁隐步来步去,将有二十余里。一路上看花谈笑,耽耽搁搁,到得城边,日已向午,足力已倦,腹中也觉有饥意,要一径到燕白颔家,尚有一二里,便立住脚踌躇。

不期考第二名的张寅,却住在城内西边,恰恰走出来,撞见袁隐与平如衡立在门首,平素也认得袁隐,因笑道:“石交兄将欲何往,却在寒舍门前这等踌躇?”袁隐见是张寅,忙笑答道:“小弟与平兄欲访燕紫侯,因远步而来,足倦少停,不期适值府门。”张寅道:“平兄莫不就是平老师令侄子持兄么?”平如衡忙答道:“小弟正是。长兄为何得知?”张寅笑道:“斯文一脉,气自相通,那有不知之理。二兄去访燕紫候,莫非见他考了第一,便认作才子;难道小弟考第二名,便欺侮我不是才子么,怎就过门不入?二兄既不枉顾,小弟怎好强邀?但二兄若说足倦,何不进去少息,拜奉一茶,何如?”袁隐道:“平兄久慕高才,亟欲奉拜,但未及先容,不敢造次。今幸有缘相遇,若不嫌残步,便当登堂晋谒。”张寅见袁隐应承,便拱揖逊行。平如衡尚立住不肯,道:“素昧平生,怎好唐突?”袁隐道:“总是斯文一脉,有甚唐突?”便携了入去。

到了厅上,施礼毕,张寅不逊坐,便又邀了进去,道:“此处不便,小园尚可略坐。”袁隐道:“极妙。”遂同到园中。你道张寅为何这等殷勤?原来他倚着父亲的脚力,要打点考一个案首,不期被燕白颔占了,心下已十分不忿;及迎了出来,又见人只赞燕白颔,都又笑他。他不怪自家无才,转怪燕白颔以才欺压他,思量要寻一个出格的奇才来作帮手。他松江遍搜,那里再有一个?因素与平教官往来,偶然露出此意,平教官道:“若求奇才,我舍侄如衡到也算得一人。只是他性气高傲,等闲招致不来。”今日无心中恰恰相遇,正中张寅之意,故加意奉承。

这日邀到园中,一面留茶,一面就备出酒来。平如衡虽看张寅的相貌不像个文人,却见他举动豪爽,便也酒至不辞,欢然而饮。袁隐又时时称赞他的才名与燕白颔数一数二。平如衡信以为真。饮到半酣,诗兴发作,因对张寅说道:“小弟与兄既以才子自负,安可有酒而无诗?”张寅只认做他自家高兴做诗,便慨然道:“知己对饮,若无诗以纪之,便算不得才子了。”因叫家童取文房四宝来,又说道:“寸笺尺幅,不足尽兴,到是壁上好。”平如衡道:“壁上最妙。但你我分题,未免任情潦草,不如与兄联句,彼此相互照应,更觉有情。如迟慢不工,罚依金谷酒数,不知以为何如?”张寅听见叫他联诗,心下着忙,却又不好推辞,只得勉强答应道:“好是好,只是诗随兴发。子持兄先请起句,小弟临时看兴,若是兴发时,便不打紧。”

平如衡道:“如此僭了。”遂提起笔来,蘸蘸墨,先将诗题写在壁上道:

春日城东访友,忽值伯恭兄留饮,偶尔联句。

写完题目,便题一句道:

不记花溪与柳溪,

题了,便将笔递与张寅道:“该兄了。”张寅推辞道:“起语须一贯而下,若两手,便词意参差。到中联,待小弟续罢。”平如衡道:“这也使得。”又写二句道:

城东访友忽城西。

酒逢大量何容小,

写罢,仍递笔与张寅道:“这却该兄对了。”张寅接了笔,只管思想,平如衡催促道:“太迟了,该罚!”张寅听见个“罚”字,便说道:“若是花鸟山水之句,便容易对。这‘大’、‘小’二字,要对实难。小弟情愿罚一杯罢。”平如衡道:“该罚三杯。”张寅道:“便是三杯,看兄怎生样对。”平如衡取回笔,又写两句道:

才遇高人不敢低。

客笔似花争起舞,

张寅看完,不待平如衡开口,便先赞说道:“对得妙,对得妙!小弟想了半晌想不出,真奇才也!”平如衡笑道:“偶尔适情之句,有甚么奇处。兄方才说花鸟之句便容易对,这一联却是花了,且请对来。”张寅道:“花便是花,却有‘客笔’二字在上面,乃是个假借之花,越发难了。倒不如照旧还是三杯,平兄一发完了罢。”平如衡道:“既要小弟完,老袁也该罚三杯。”袁隐笑道:“怎么罚起小弟来?”平如衡道:“罚三杯还便宜了你。快快吃,若诗完不干,还要罚!”袁隐笑一笑,只得举杯而饮。平如衡仍提起笔,续完三句道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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