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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巧作合诗骄平子

词曰:

风流情态骄心性,自负文章贤圣。凉凉踽踽成蹊径,害出千秋病。 不知有物焉知佞,漫道文人无行。胡为柔弱胡为硬,盖以才为命。

右调《桃源忆故人》

话说平如衡在张寅园中饮酒,见张寅做诗不来,知是假才,心下艴然,遂拱拱手一径去了。袁隐与张寅忙赶出来送他,不料他头也不回,竟去远了。

袁隐恐怕张寅没趣,因说道:“平子持才是有些,只是酒后狂妄可厌。”张寅百分奉承,指望收罗平如衡,不期被平如衡看破行藏,便一味骄讥,全不为礼,弄得张寅一场扫兴。只得发话道:“我原不认得小畜生,只因推石交兄之面,好意款他,怎做出这个模样?真是不识抬举!”袁隐道:“他自恃有才,往往如此。得罪朋友,倒是小弟同行的不是了。”张寅道:“论才当以举业为主,首把歪诗,算甚么才!若以诗当才,前日在晏府尊席上,会见个姓宋的朋友,斗酒百篇,十分有趣。小弟也只在数日内要请他,吾兄有兴,可来一会,方知大方家不像这小家子装腔做势!”袁隐道:“有此高人,愿得一见。”说完,就作别了。

按下张寅一场扫兴不题。却说袁隐见平如衡回去了,只得来回复燕白颔。此时燕白颔已等得不耐烦,忽见袁隐独来,因问道:“平兄为何不来?”袁隐道:“已同来进城了,不期撞见张伯恭,抵死要留进去小酌。平子持因闻他考在第二,只道他也有些才情,便欢然而饮。及到要做诗,见他一句做不出,便讥诮了几句,竟飘然走了回去,弄得老张十分打兴没趣。”燕白颔大笑道:“扫得他好,扫得他好!他一字不通,倚着父亲的声势,考个第二,也算侥幸了,为何又要到诗人中来讨苦吃?且问你,平子持怎生样讥诮他?”袁隐就将题壁诗念与燕白颔听。燕白颔听了,又大笑道:“妙得极!这等看起来,平子持实是有才。吾兄可速致之来,以慰饥渴。”袁隐应道:“明日准邀他来。”二人别了。

到了次日,袁隐果又步出城外,来寻平如衡。往时袁隐一来,平如衡便欢然而迎;今日袁隐在客座中坐了半日,平如衡竟高卧不出。袁隐知道其意,便高声说道:“子持兄有何不悦,不妨面言,为甚袘袘拒人?”平如衡听见,方披衣出来道:“小弟虽贫,决不图贵家哺啜。兄再三说是才子,小弟方才入去。谁知竟是粪土,使小弟锦心绣口,因贫杯酒置于粪土之中,可辱孰甚!”袁隐道:“昨日之饮,原非小弟本意,不过偶遇耳。”平如衡道:“虽是偶遇,兄就不该称赞了。”袁隐笑道:“朋友家,难道好当面说他不通?今日同往访燕白颔,若是不通,便是小弟之罪了。”平如衡道:“小弟从来不轻身登富贵之堂,一之已甚,岂可再乎!”

袁隐道:“燕白颔方今才子,为何目以富贵?”平如衡道:“你昨日说张寅与燕白颔数一数二,第二的如此,则第一的可想而知也。兄之见不能超出富贵之外,故往往为富贵人所惑。富贵人行径,小弟知之最详:大约富贵中人,没个真才,不是倚父兄权势,便借孔方之力向前。你见燕白颔考个案首,便诧以为奇,焉知其不从夤缘中来哉?”袁隐道:“吾兄所论之富贵,容或有之,但非所论于燕白颔之富贵也。燕白颔虽生于富贵之家,而了无富贵之习,小弟知之最深。说也无用,吾兄一见便知。”平如衡道:“兄若知燕白颔甚深,便看得我平如衡太浅了。我平如衡自洛入燕,又从燕历齐鲁而渡淮涉扬,以至于此,莫说目睹,便是耳中也绝不闻有一才子。吾兄足迹不出境外,相知一张寅,便道张寅是才子;相处一燕白颔,便道燕白颔是才子,何兄相遇才子之多乎?”袁隐道:“据兄所言,则是天下断断乎无一才人矣!”平如衡道:“怎说天下无才?只是这些纨绔中,那能得有!”袁隐道:“纨绔中既无,却是何处身?”

平如衡见问何处有,忽不觉长叹一声道:“这种道理,实是奇怪,难与兄言。就与兄言,兄也不信。”袁隐道:“有甚奇怪,说来小弟为何不信?”平如衡道:“须眉如戟的男子,小弟也不知见了多少,从不见一个出类奇才。前日在闵子祠,遇见一个十二岁的女子,且莫说他的标致异常,只看他题壁的那首诗,何等蕴藉风流,真令人想杀!天下有这等男子,我便日日跪拜他,也是情愿。那些富贵不通之人,吾兄万万不必来辱我。”一头说,一头口里唧唧哝哝的吟诵道:“只因深信尼山语,磨不磷兮涅不缁。”袁隐见他这般光景,忍不住笑道:“子持兄着魔了。兄既不肯去,小弟如何强得?只是兄这等爱才,咫尺间遇着才子,却又抵死不肯相晤。异日有时会着,方知小弟之言不谬。小弟别了。”平如衡似听不听,见他说别,也只答应一声:“请了”。

袁隐出来回去,一路上再四寻思,忽然有悟道:“我有主意。”遂一径来见燕白颔,将他不肯来见这段光景,细细说了一遍。燕白颔道:“似此如之奈何?”袁隐道:“我一路上已想有主意在此了。”燕白颔问是何主意,袁隐道:“他为人虽若痴痴,然爱才如命,只有‘才’之一字,可以动他。”因附燕白颔之耳说道:“除非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”燕白颔听了,微笑道:“便是这等行行看。”遂一面分付心腹人去打听,不题。

却说平如衡见袁隐去了,心下快活道:“我不是这等淡薄他,他还要在此缠扰哩。昨日被他误了,今后切记不可轻登富贵之。宁可孤生独死,若贪图富贵,与这些纨绔交结,岂不令文人之品扫地!”自算得意,又独酌一壶,又将冷绛雪《题壁诗》吟诵一回,方才歇息。

到了次日傍午,只见一个相好朋友叫做计成来访他,留坐闲叙。那计成忽问道:“连日袁石交曾来看兄么?”平如衡笑道:“来是来的,只是来得可笑。”计成道:“有甚可笑?”平如衡遂将引他张寅家去、题诗不出、昨日又要哄他去拜燕白颔之事,说了一遍,道:“这等没品,岂不可笑!”计成道:“原来如此。这等没品之人,专在富贵人家着脚。我闻知他今日又同一个假才子在迁柳庄听莺,说要题诗饮酒,继金谷之游。不知又做些甚么,哄骗愚人。”

平如衡闻说迁柳庄莺声好听,因问道:“不知去此有许多路?”计成道:“离此向南,不过三四里。兄若有兴,我们也去走走。一来听莺,二来看老袁哄甚么人在那里装腔。倘有虚假之处,就取笑他一场,到也有趣。”平如衡笑道:“妙,妙!我们就去。”二人就携着手儿,向南缓步而来。一路上说说笑笑,不多时,便见一带柳林青青在望。

原来这带柳林约有里余,也有疏处,也有密处,也有几株近水,也有几株依山,也有几株拂石,也有几株垂桥。最深茂处盖了一座大亭子,供人游赏。到春深时,莺声如织,时时有游人来玩耍:也有铺毡席地的,也有设桌柳下的,贵介官长方在亭子上摆酒。

这日,平如衡同计成走到树下,早见有许多人,各适其适,在那里取乐。再走近亭子边一看,只见袁隐同着一个少年,在亭子上盛设对饮。上面又虚设着两桌,若有待尊客来至的一般。席边行酒,都是美妓;又有六七个歌童,细吹细唱,十分快乐。平如衡远远定睛将那少年一看,只见体如岳立,眉若山横。神清气爽,澄澄如一泓秋水;骨媚声和,飘飘如十里春风。心下暗惊道:“这少年与张寅那蠢货大不相同,到像有几分意思的。”因藏身柳下,细细看他行动。

只见袁隐与那少年饮到半酣之际,那少年忽然诗兴发作,叫家人取过笔砚,立起身,走到亭中粉壁上题诗。那字写得有碗口大小,平如衡远远望得分明,道:

千条细雨万条烟,幕绿垂青不辨天。

喜得春风还识路,吹将莺语到尊前。

平如衡看完,心下惊喜道:“笔墨风流,文人之作也!”正想不了,只见一个美妓,呈上一幅白绫,要那少年题诗。那少年略不推辞,拈起笔来,将那美妓看了两眼便写。写完一笑,投笔又与袁隐去吃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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