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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回 扮青衣巧压才人 第2节

山显仁就分付两个家人道:“可送赵相公到东花园亭子上坐。”又分付两个家人道:“可送钱相公到西花园亭子上坐。”又对燕白颔与平如衡道:“老夫不便奉陪,候考过再领教佳章。”说罢,四个家人遂请二人同入穿堂之后,分路往东西花园而去。正是:

东西诸葛八门阵,左右韩候九里山。

莫料闺中小儿女,寸心偏有百机关。

两个家人将平如衡送到西花园亭子上去坐,且不题。

且说燕白颔,随着两个家人,竟到东边花园里来。到了亭子上一看,只见鸟啼画阁,花压雕栏,十分富丽。再看亭子中,早已东西对面摆下两张书案,文房四宝端端正正俱在上面。燕白颔心下想道:“闻他有个玉尺楼,是奉旨考才之地。怎么不到那里,却在此处?”又想道:“想是要分考,楼中一处不便,故在此间。”

正沉吟不了,忽见三五侍妾,簇拥着一个青衣女子而来。燕白颔远远望去,宛如仙子,欲认作小姐,却又是侍儿打扮;欲认作侍儿,却又秀媚异常。心下惊疑未定,早已走至面前。燕白颔慌忙出位施礼,那青衣女子略福了一福,便与燕白颔分东西对面坐下。燕白颔不知是谁,又不好轻问,只得低头偷看。到是青衣女子先开口说道:“赵先生不必惊疑,妾非小姐,乃小姐位下掌书记的侍妾,奉小姐之命,特来请教先生。”燕白颔道:“原来是一位掌书记的才人。请问,小姐为何不自出,而又劳玉趾?”青衣女子道:“前日也是几位贵客,要见小姐试才,小姐勉强应酬,却又一字不通,徒费许多口舌。今辱先生降临,大才固自不同。然小姐私心过虑,恐蹈前辙;今又养病玉尺楼,不耐烦剧,故遣妾先来领教。如果系真才,贱妾辈望风不敢当,便当扫径焚香,延入楼中,以定当今天下斯文之案;倘只寻常,便请回驾,也免一番多事。”

燕白颔听了,心下暗怒道:“这小丫头,这等作怪!怎自不出来,却叫一个侍妾辱我?这明明高抬声价!我若不与他考,他便道我无才害怕;若与他对考,我一个文士,怎与一个待妾同考?”又偷眼将那侍妾一看,只见满面容光,飞舞不定,恍与阁上美人不相上下。心中又想道:“山小姐虽说才高,颜色或者转不及此。莫管他侍妾不侍妾,如此美人,便同拈笔砚,也是侥幸;况侍妾之才,料也有限,只消一首诗,打发他回去,便可与小姐相见。”心下主意定了,因说道:“既是这等,考也无妨。只是如何考起?”青衣女子道:“听凭先生起韵,贱妾奉和。”燕白颔笑一笑,道:“既蒙尊命,学生僭了。”遂磨墨舒纸,信笔题诗一首道:

只画娥眉便可怜,涂鸦识字岂能传?

须知才子凌云气,吐出蓬莱五色莲。

燕白颔写完,早有侍妾取过去,与青衣女子看。那女子看了,微微一笑道:“诗虽好,只是太自誉了些。”因拈起笔来,全不思索,就和了一首,叫侍儿送了过来。燕白颔展开一看,只见上写着:

一时才调一时怜,千古文章千古传。

漫道文章男子事,而今已属女青莲。

燕白颔看了,不觉吐舌道:“好美才,好美才,怎这等敏捷!”因立起身来,从新深深作一个揖道:“我学生失敬了。”那青衣女子也起身还礼道:“先生请尊重。俚句应酬,何足垂誉!请问先生,还有佳作赐教么?”燕白颔道:“既蒙不鄙,还要献丑,以抒鄙怀。”因又题诗一首道:

爨 [爨(cuan,四声)] 下风光天下怜,心中情事眼中传。

河洲若许躁舟往,愿剖华峰十丈莲。

燕白颔写完,侍妾又取去与青衣女子看。那女子看了,又笑一笑道:“先生何交浅而言深!”因又和了一首,叫侍儿仍送到燕白颔面前。燕白颔再展开一看,只见上写着:

思云想月总虚怜,天上人间信怎传?

欲为玄霜求玉杵,须从御座撤金莲。

燕白颔看了,不胜大异道:“芳姝如此仙才,自是金屋娉婷,怎么沉埋于朱门记室?吾所不解。”那青衣女子道:“先生既以才人自负,要来与小姐争衡,理宜千言不屈,万言不休。怎见了贱妾两首微词,便大惊小怪?何江淹才尽之易,而子建七步之外无余地也!”燕白颔道:“美人见哂固当。但学生来见小姐之意,原为景仰小姐之才,非慕富贵高名者也。今见捉刀英雄不识,必欲钦魏公雅望,此无目者也。学生虽微才,不足比数,然沉酣时艺,亦已深矣,未闻泰山之上更有泰山,沧海之余复有沧海。才美至于记室,亦才美中之泰山沧海矣,岂更有过者?乃即所传小姐才美高名,或亦记室才美高之也。”因又题诗一首道:

非是才穷甘乞怜,美人词调果堪传。

既能根底成佳藕,何不枝头常见莲?

燕白颔写完,又有侍妾取去。那青衣女子看了又看,因说道:“先生佳作,末语寓意微婉,用情深切,实东坡、太白一流人。自须尊重,不要差了念头。”因又和了一首,叫侍儿送过来。燕白颔接在手中一看,只见上写道:

春光到眼便生怜,那得东风日夜传。

一朵桃花一朵杏,须知不是并头莲。

燕白颔看了,默然半晌。忽叹息道:“天只生人情便了,情长情短有谁怜?”那女子隐隐听见,因问道:“此先生所吟么?”燕白颔道:“非吟也,偶有所思耳。”那女子又不好问,只说道:“妾奉小姐之命请教,不知还有甚么见教么?”燕白颔道:“记室之美,已侥幸睹矣;记室之才,已安奉教矣;记室之严,亦已闻命矣。再以浮词相请,未免获罪。”青衣女子道:“先生既无所命,贱妾告辞。敢再申一言,以代小姐之请。”因又拈笔抒纸,题诗一首,叫侍儿送与燕白颔。因立起身,道:“先生请慢看,贱妾要复小姐之命,不敢久留矣。”遂带了侍妾,一哄而去。燕白颔看了,恍然如有所失。

呆了半晌,再将那诗一看,只见又写着:

才为人瑞要人怜,莫诋花枝倩蝶传。

脂粉虽然污颜色,何曾污及墨池莲?

燕白颔看完,因连声叹息道:“天地既以山川秀气尽付美人,却又生我辈男子何用?我前日题庵壁诗,说‘脂粉无端污墨池’,他今日毕竟题诗表白。我想他慧心之灵,文章之利,针针相对,决不放半分之空,真足使人爱杀!”又想道:“小姐既有病,不肯轻易见我,决没个又见老平之理。难道又有一个记室如方才美人的,与他对考?若遇着一个无才的记室,便是他的造化。”只管坐在亭上,痴痴呆想。

早有引他进来的两个家人说道:“相公坐在此没甚事了,请出去罢。只怕老爷还在厅上候着哩。”燕白颔听见说老爷还在厅上候,心下呆了一呆,道:“进来时何等兴头,连小姐还思量压倒;如今一个侍妾记室也奈何他不得,有甚嘴脸出去见人?”只管沉吟不走。当不得两个家人催促。只得随他出来。正是:

眼阔眉扬满面春,头垂肩軃便无神。

只思漫索花枝笑,不料花枝反笑人。

按下燕白颔随着两个家人出来不题。

且说平如衡,随着两个家人到西花园来,将到亭子边,早望见亭子上许多侍妾,围绕着一个十五六岁女子,花枝般的,据了一张书案,坐在里面。平如衡只认做小姐,因闻得普惠和尚说他为人利害,便不敢十分仰视,因低着头走进亭子中,朝着那女子深深一揖,道:“学生钱横,洛阳人氏,久闻小姐芳名,如春雷满耳,今幸有缘,得拜谒庭下,愿竭菲才,求小姐赐教。”一面说,一面只管低头作揖不起。那女子含笑道:“钱先生请尊重,贱妾不是小姐。”

平如衡听见说不是小姐,忙抬头起来一看,只见那女子生得花嫣柳媚,犹如仙子一般,暗想道:“这样标致,那有不是小姐之理?只是穿着青衣,打扮如侍儿模样。”因问道:“你既不是小姐,却是何人?”那女子启朱唇,开玉齿,娇滴滴应道:“贱妾不是小姐,乃小姐掌书记的侍妾。”平如衡道:“你既是侍妾,为何假作小姐,取笑于我?”那女子道:“贱妾何曾假作小姐,取笑先生?先生误认作小姐,自取笑耳。”平如衡道:“这也罢了。只是小姐为何不出来?”那女子道:“小姐虽一女子,然体位尊严。就是天子征召,三次也只有一次入朝;王侯公卿到门求见,也须三番五次,方得一接。先生今日才来,怎么这等性急,就思量要见小姐?就是贱妾出来相接,也是我家太师爷好意,爱先生青年有才,与小姐说了,故有是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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