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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史南湘制谱选名花 梅子玉闻香惊绝艳

京师演戏之盛,甲于天下。地当尺五天边,处处歌台舞榭;人在大千队里,时时醉月评花。真乃说不尽的繁华,描不尽的情态。一时闻闻见见,怪怪奇奇,事不出于理之所无,人尽入于情之所有。遂以游戏之笔,摹写游戏之人。而游戏之中最难得者,几个用情守礼之君子,与几个洁身自好的优伶,真合著《国风》“好色不淫”一句。先将搢绅 [(jìn)绅——同缙绅。古代称有官职的或做过官的人。] 中子弟分作十种,皆是一个“情”字:

一曰情中正 一曰情中上 一曰情中高

一曰情中逸 一曰情中华 一曰情中豪

一曰情中狂 一曰情中趣 一曰情中和

一曰情中乐。

再将梨园中名旦分作十种,也是一个“情”字:

一曰情中至 一曰情中慧 一曰情中韵

一曰情中醇 一曰情中淑 一曰情中烈

一曰情中直 一曰情中酣 一曰情中艳

一曰情中媚。

这都是上等人物。还有那些下等人物,这个“情”字便加不上,也指出几种来:

一曰淫 一曰邪 一曰黠 一曰荡

一曰贪 一曰魔 一曰祟 一曰蠹 [蠹(dù)——蛀。]

大概自古及今,用情于欢乐场中的人,均不外乎邪正两途。耳目所及,笔之于书,共成六十卷,名曰《品花宝鉴》,又曰《怡情佚史》。书中有宾有主,不即不离,藕断丝连,花浓雪聚。陈言务去,不知费作者几许苦心;生面别开,遂能令读者一时快意。正是:

鸳鸯绣了从教看,莫把金针暗度人。

此书不著姓名,究不知何代何年何地何人所作。书中开首说一极忘情之人,生一极钟情之子,这人姓梅,名士燮,号铁庵,江南金陵人氏,是个阀阅 [阀阅——阀,指功劳;阅,指经历。阀阅世家指有功勋的世家。] 世家,现任翰林院侍读学士,寓居城南鸣珂里。其祖名鼎,曾任吏部尚书;其父名羹调,曾任文华殿大学士,三代单传。

士燮于十七岁中了进士,入了翰林,迄今已二十九年,行年四十六岁了。家世本是金、张,经术复师马、郑,贵胄 [贵胄(zhòu)——贵族的后代。] 偏崇儒素,词臣竟屏纷华,蔼蔼乎心似春和,凛凛乎却貌如秋肃。人比他为司马君实、赵清献一流人物。夫人颜氏,也是金陵大家,为左都御史颜尧臣之女,翰林编修 [编修——官名,明清翰林院编修以一甲二三名进士及庶吉士之留馆者充任,无定员,亦无实职。] 颜庄之妹,父兄皆已物故。这颜夫人今年四十四岁,真是德容兼备,贤淑无双,与梅学士唱随已二十余年。二十九岁上,梦神人授玉,遂生了一个玉郎,取名子玉,号庾香。这梅子玉今年已十七岁了,生得貌如良玉,质比精金,宝贵如明珠在胎,光彩如华月升岫,而且天授神奇,胸罗斗宿,虽只十年诵读,已是万卷贯通。士燮前年告假回乡扫墓,子玉随了回去,即入了泮 [入泮——科举时代,称州、县考试新录取的生员入学为入泮。] 。在本省过了一回乡试未中,仍随任进京。因回南不便,遂以上舍生肄业成均,现从了浙江一个名宿李性全读书。这性全系士燮乡榜门生,是个言方行矩的道学先生。颜夫人将此子爱如珍宝,读书之外,时不离身。

宅中丫环仆妇甚多,仆妇三十岁以下,丫环十五岁以上者,皆不令其服侍子玉,恐为引诱。而子玉亦能守身如玉,虽在罗绮丛中,却无纨袴习气,不佩罗囊而自丽,不傅香粉而自华。唯取友尊师,功能刻苦,论今讨古,志在云霄,日下已有景星庆云之誉,人以一睹为快。

一日,先生有事放学,子玉正在独坐,却有两个好友来看他:一个姓颜,名仲清,号剑潭,现年二十三岁,即系已故编修颜庄之子,为颜夫人之侄。这颜庄在日,与士燮既系郎舅至亲,又有雷陈 [雷陈——指东汉雷义和陈重,两人交谊甚密。后用以比喻友谊的深笃。] 至契,不料于三十岁即赴召玉楼 [玉楼——仙人住处,此处指去世。] ,他夫人郑氏绝食殉节。那时仲清年甫三龄,士燮抚养在家,又与郑氏夫人请旌表烈。仲清在士燮处,到十九岁上中了个副车,是年士燮与其作伐 [作伐——替人作媒。] ,赘于同乡同年现任通政司 [通政司——明代始设,是预防恶弊和下情上达的处理机关。] 王文辉家为婿。这王文辉是颜夫人的表兄,与仲清亲上加亲,翁婿甚为相得。那一位姓史,名南湘,号竹君,是湖广汉阳人,现年二十四岁,已中了本省解元 [解元——唐制,乡试第一名称为解元。] 。父亲史曾望,现为吏科给事中 [给事中——官名,其职为天子身边的顾问。] 。这两人同是才高八斗,学富五车。但两人的情性却又各不相同:仲清是孤高自洁,坦白为怀。将他的学问与子玉比较起来,子玉是纯粹一路,仲清是旷达一路。一切人情物理,仲清不过略观大概,不求甚解;子玉则钩深索隐,精益求精。往往有仲清鄙夷不屑之学,经子玉精心讲贯,便觉妙义环生;亦有子玉所索解不得之理,经仲清一言点悟,顿觉白地光明。这两人相聚余年,其结契之厚,比同胞手足更加亲密。那南湘是啸傲忘形,清狂绝俗,目空一世,倚马万言,就只赏识子玉、仲清二人。

这日同来看子玉,门上见是来惯的,是少爷至好,便一直引到书房,与子玉见了。仲清又同子玉进内见了姑母,然后出来与南湘坐下,三人讲了些话。书童送上香茗。南湘见这室中清雅绝尘,一切陈设甚精且古。久知其胸次不凡,又见那清华尊贵的仪表,就是近日所选那《曲台花谱》中数人,虽然有此姿容,到底无此神骨。但见其谦谦自退,讷讷若虚,究不知他何所嗜好,若有些拘执鲜通,胶滞不化,也算不得全才了,便想来试他一试,即问道:“庾香,我问你,世间能使人娱耳悦目、动心荡魄的,以何物为最?”子玉蓦然被他这一问,便看着南湘心里想道:“他是个清狂潇洒人,决不与世俗之见相同,必有个道理在内。”便答道:“这句话却问得太泛,人生耳目虽同,性情各异。有好繁华的,即有厌繁华的;有好冷淡的,也有嫌冷淡的。譬如东山以丝竹为陶情,而陋室又以丝竹为乱耳;有屏峨眉而弗御,有携姬妾以自随。则娱耳悦目之乐既有不同,而荡心动魄之处,更自难合,安能以一人之耳目性情,概人人之耳目性情?”南湘道:“不是这么说,我是指一种人而言。现在这京城里人山人海,譬如见位尊望重者,与之讲官话,说官箴,自顶至踵,一一要合官体,则可畏;见酸腐措大,拘手挛足,曲背耸肩,而呻吟作推敲之势,则可笑;见市井逐臭之夫,评黄白,论市价,俗气熏人,则可恶;见俗优滥妓,油头粉面,无耻之极,则可恨。你想凡目中所见的,去了这些,还有哪一种人?”

子玉正猜不着他所说什么,只得说道:“既然娱悦不在声色,其唯二三知己朝夕素心乎?”仲清大笑。南湘道:“岂有此理!朋友岂可云娱耳悦目的?庾香设心不良!”说罢,哈哈大笑。子玉被他们这一笑,笑得不好意思起来,脸已微红,便说道:“你们休要取笑。我是这个意思:挥麈 [挥麈(zhǔ)——麈,古书上指鹿一类的动物,尾巴可以做拂尘,挥麈即挥动麈尾,晋代文人清谈,手执麈尾以助谈兴。后称谈论为挥麈。] 清淡,乌衣美秀,难道不可娱耳,不可悦目?醇醪醉心,古剑照胆,交友中难道无动心荡魄处么?”南湘笑道:“你总是这一间屋子里的说话,所见不广,所游未化。”即从靴革幼里取出一本书来,送与子玉道:“这是我近刻的。大约可以娱耳悦目、动心荡魄者,要在此数君!”仲清笑道:“你将此书呈政于庾香,真似苏秦始见秦王,可保的你书十上而说不行。他非但没有领略此中情味,且未见过这些人,如何能教他一时索解出来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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