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回 卖烟壶老王索诈 砸菜碗小旦撒娇
话说魏聘才回来,书房中已吃过饭了。正在踌躇,想到外面馆子上去吃点心。走到账房门口,忽见一个小厮托着一个大方盘,内放一只火锅,两盘菜,热气腾腾的送进去了。随后见有管事的许顺跟着进去,见了聘才,便问:“大爷用过饭没有?”聘才道:“才从外头送信回来的。”许顺道:“既没用饭,何不就请在账房吃罢。”这许顺夫妇是颜夫人陪房过来的,一切银钱账目皆其经手。聘才进了账房,许顺要让聘才先吃,聘才不肯,拉他同坐了。
吃过了饭,许顺泡了一碗酽茶递给聘才,说了一会闲话,看壁上的挂钟已到未初。偶然看见一个紫竹书架上有几本残书,顺手取了两本,看时却是抄写的曲本,无非是《牡丹亭》、《长生殿》上的几支曲子。又取一本,薄薄的二三十页,却是刻板的,题著《曲台花选》,略翻一翻,像品题小旦的。再拿几本看时,是不全的《缀白裘》。聘才道:“这两本书是自己的么?想来音律是讲究的。”许顺道:“哪里懂什么音律?不知是哪个爷们撂在这里的。”聘才要借去看看,许顺道:“只管拿去。”聘才抽了出来,到自己房里歪在炕上,取那本《花选》看了一会,记清了八个名氏,一面想道:“原来京里有这样好小旦!怪不得外省人说‘要看戏,京里去’。相貌非但好,个个有绝技,且能精通文墨,真是名不虚传。这样看起来,那琴官虽然生得天仙似的,只怕未必比得上这一班。”忽又转念道:“这书上说的,也怕有些言过其实。若论相貌,我看世界上未必赛得过琴官。”重新又将这八个人的光景逐一摹拟一番,又牢牢的记了一记。只见四儿跑进来说道:“同路来的叶先生找少爷说话,现在账房里。”聘才道:“这也奇了,他怎的到这里来?”就将《花选》塞在枕头底下,带上房门,出来到了账房。见叶茂林同着个白胖面生的人在那里坐着,见聘才进来,都站起了,上前拉手问好。聘才道:“叶先生到此,有何贵干?”叶茂林笑嘻嘻的道:“晓得尊驾在此,特来请安的。”聘才知道他是顺口的话,便道:“我还没有来奉拜,倒先劳你的驾过来。”又问:“那位贵姓?”叶茂林道:“这是我们大掌班金二爷,来请梅大人定戏的。”
聘才待再问时,只见许顺从上头下来说道:“大人吩咐,既是正月初五以前都有人定下,初六七也使得,就是不许分包。”那金二道:“不分包这句话却不敢答应。正月里的戏,不要说我们联锦班,就是差不多的班子,哪一天不分三包两包?许二爷,劳你驾,再回一声罢。”许顺道:“已经回过了,是这么吩咐下来,再去回时也是白碰钉子。要不然,到王大人那里去商量罢。”金二道:“这日子呢?”许顺道:“一发和王大人商量,不拘初六、初七,定一天就是了。”叶茂林道:“到王大人宅子去,回来还要在此地经过,不如我在此等一等。你同许二爷去说结了,回来同走罢。”金二道:“也好。”便同许顺去了。叶茂林即问聘才:“可曾看过京里的戏?”聘才回说:“没有。”茂林就说行头怎样新鲜,角色怎样齐全,小旦怎样装束好看,园子里怎样热闹,堂会戏怎样排场,说得聘才十分高兴。问起同船的人来,知琴官在曹长庆处,现今患了几天病,也渐渐好了;琪官定于腊月初十日上台;其余各自跟他师傅,也有在联锦班的,也有过别班里去的。聘才又问他的寓处,说在杨柳巷联锦班总寓内。聘才道:“改日过来奉看。”茂林道:“这如何敢当!只好顺便去逛逛。”说着,许顺已同了金二回来,已经说妥,定于正月初六日在姑苏会馆,不论分包不分包,只要点谁的戏不短角色就是了。许顺上去回明,付了定银各散。是晚子玉课期,未得与聘才闲谈。
次日,聘才记着叶茂林的话,吃了早饭想去听戏,叫四儿带了钱,换了衣裳。因元茂在书房读书,不好约他,独自步行出门,不多路就到了戏园地方。这条街共有五个园子,一路车马挤满,甚是难走。遍看联锦班的报子,今日没有戏,遇着传差。聘才心上不乐,只得再找别的班子。耳边听得一阵锣鼓响,走过了几家铺面,见一个戏园写着“三乐园”,是联珠班。进去看时,见两旁楼上楼下及中间池子里,人都坐满了,台上也将近开戏。就有看座儿的上来招呼,引聘才到了上场门靠墙一张桌子边。聘才却没有带着垫子,看座儿的拿了个垫子与他铺了,送上茶壶、香火。
不多一会儿开了戏,冲场戏是没有什么好看的。望着那边楼上,有一班像些京官模样,背后站着许多跟班;又见戏房门口帘子里有几个小旦,露着雪白的半个脸儿,望着那一起人笑,不一会就攒三聚五的上去请安。远远看那些小旦时,也有斯文的,也有伶俐的,也有淘气的。身上的衣裳却极华美,有海龙,有狐腿,有水獭,有染貂,都是玉琢粉妆的脑袋,花嫣柳媚的神情。一会儿靠在人身边,一会儿坐在人身旁,一会儿扶在人肩上。这些人说说笑笑,像是应接不暇光景。
聘才已经看出了神,又见一个闲空雅座内来了一个人。这个人好个高大身材,一个青黑的脸,穿着银针海龙裘,气概轩昂,威风凛凛,年纪也不过三十来岁。跟着三四个家人,都也穿得体面。自备了大锡茶壶、盖碗、水烟袋等物,摆了一桌子。那人方才坐下,只见一群小旦蜂拥而至,把这一个大官座也挤得满满的了。见那人的神气,好不飞扬跋扈,顾盼自豪,叫家人买这样买那样,茶果点心摆了无数,不好的摔得一地,还把那家人大骂。聘才听得怪声怪气的,也不晓得他是哪一处人。
正在看他们时,觉得自己身旁又来了两个人。回头一看,一个是胖子,一个生得黑瘦,有了微须,身上也穿得华丽,都是三十来岁年纪。也有两个小旦跟着说闲话,小厮铺上坐褥,一齐挤着坐下。聘才听他们说话,又看看那两个相公,也觉得平常,不算什么上好的。忽见那个热闹官座里有一个相公望着这边,少顷走了过来,对胖子与那一位都请了安。这张桌子,连聘才已经是五个人,况兼那人生得肥胖,又占了好多地方,那相公来时已挤不进去。因见聘才同桌,只道是一起的人,便向聘才弯了弯腰。聘才是个知趣的人,忙把身子一挪,空出个座儿。这相公便坐下了。即问了聘才的姓,聘才连忙答应,也要问他名氏。忽见那胖子扭转手来,在那相公膀子上一把抓住,那相公道:“你做什么使这样劲儿!”便侧转身向胖子坐了,一只手搭在胖子肩上。那先坐的两个相公便跳将下去,摔着袖子走了。只听得那胖子说道:“蓉官,怎么两三月不见你的影儿?你也总不进城来瞧我?好个红相公!我前日在四香堂等你半天,你竟不来,是什么缘故呢?”那蓉官脸上一红,即一手拉着那胖子的手道:“三老爷今日有气?前日四香堂叫我,我本要来的,实在腾不出这个空儿。天也迟了,一进城就出不得城。在你书房里住原很好,三奶奶也很疼我,就听不得青姨奶奶骂小子打丫头,摔这样砸那样。再和白姨奶奶打起架来,教你两边张罗不开。明儿早上好晒我在书房里,你躲着不出来了……”蓉官没有说完,把那胖子笑得眼皮裹着眼睛没了缝,把蓉官嘴上一拧,骂道:“好个贫嘴的小幺儿!这是偶然的事情,哪里是常打架吗?”聘才听得这话说得尖酸有趣,一面细看他的相貌,也十分可爱,年纪不过十五六岁,一个瓜子脸儿,秀眉横黛,美目流波,两腮露着酒凹,耳上穿着一只小金环,衣裳华美,香气袭人。
这蓉官瞅着胖子说道:“三老爷,你好冤人!说你常在全福班听戏,花了三千吊钱替小福出师,你瞧瞧小福在对面楼上,他竟不过来呢!”那胖子道:“哪里来这些话!小福我才见过一两面,谁说替他出师?你尽造谣言。”蓉官道:“倒不是我造谣言,有人说的!”蓉官又对那人道:“大老爷是不爱听昆腔的,爱听高腔杂耍儿!”那人道:“不是我不爱听,我实在不懂,不晓得唱些什么。高腔倒有滋味儿,不然倒是梆子腔还听得清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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