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 三名士雪窗分咏 一少年粉壁题词 第2节
书奉朵云,词霏香雪。芙蓉灯炧 [炧(xiè)——同禸。蜡烛的余烬。] ,嵌空佛塔玲珑;翡翠屏寒,指点仙山飘渺。白地现金身罗汉,狮驯拄杖之旁;缟衣来玉骨美人,狸睡棋枰之侧。新露盥手,古雪浣肠,明月自来,阳春寡和。赋诗七字,惭珠玉之在前;俚语四章,愧琼瑶之莫报。手疏复此,目笑存之。
剑潭、庸庵两兄同览。子玉拜手。外附拙作四首,又七绝、五律各一首,即乞郢正。
仲清等再看子玉的诗题,是《雪意》、《雪影》、《雪声》、《雪色》。仲清向王恂道:“这四个题目太空,比我们更难着笔。庾香必有佳制。”说着看诗,只见上写着:
雪意
三千世界望盈盈,知有瑶花酝酿成。
未作花时先剪水,已同云上欲飞霙。
仲清道:“起句题前蓄势得好,第二联刻画‘意’字,真是神化之笔!”再看下去是:
人间待种无瑕璧,天外将开不夜城。
冻合玉楼何处是?群仙想象列蓬瀛。
雪影
六出霏微点缀工,玉阑干外写玲珑。
依迷照水摇虚白,依约栖尘漾软红。
飞入梅花痕始谈,舞回柳絮色都空。
清寒合称瑶池梦,琪树分明映月中。
王恂一句一击节。仲清道:“这首把题的魂都勾出来了!”再看下去是:
雪声
寒空匼匝 [匼匝(kē zā)——周围环绕。] 散琼瑶,入夜焚香慰寂寥。
糁径珊珊先集霰,洒窗瑟瑟趁回飚。
穿松静觉珠跳碎,筛竹轻宜玉屑飘。
待到晓来开霁景,滴残寒漏一痕消。
雪色
谁从银海眩瑶光?群玉山头独眺望。
蕉叶无心曾著绿,梨云有梦竟堆黄。
浓浮珠露三分艳,淡借冰梅一楼香。
照眼空明难细认,白沙淡月两茫茫。
当下看完,仲清拍案叫绝,同王恂朗吟了几遍。仲清道:“这几首诗把我们的都压下去了。”再看聘才的那首绝句,王恂道:“这首亦甚好,只不知庾香又做这一首做什么?”仲清道:“这首也还下得去,然断不是庾香所作。”再看元茂的五律,起二句写着是:
天上彤云布,来思雨雪盈。
王恂道:“这‘来思’两字怎么讲?”仲清忽然大笑道:“你往下看。”王恂再看第二联是:
白人双目近,长马四蹄轻。
沉吟道:“‘马蹄轻’想是用‘雪尽马蹄轻’了,为什么加上个‘长’字呢?上句实在奥妙得很,我竟解不出来。”再看下联是:
掘阅蜉蝣似,挖空狮子成。
王恂道:“这两句就奇怪得很,怎么用得上来?上句想是用《诗经》上的,因为‘麻衣如雪’这个‘雪’字,遂把‘蜉蝣掘阅’用上来了。这个‘挖空狮子’又有什么典故在里头?”仲清道:“也不过说堆的雪狮子就是了。”再看结句是:
出时献世宝,六瑞太阶平。
王恂道:“这还用得着颂扬么?这首诗准是那个老魏做的,看他有些油腔滑调,自然就有这笑话出来。”仲清道:“不然。我看老魏虽不是正路人,但看他像个聪明人,笨不至此。只怕那首七绝是他的,这首必是那个李世兄的佳章,有些诗如其人!”王恂道:“李世兄不应如此,看他斯斯文文,却还有些书气。”仲清道:“唯其有了书气,所以没有诗气。”王恂道:“庾香叫我们批,我们还是批不批?”仲清道:“你就何妨批他一批。”王恂道:“我为什么得罪人呢?”仲清道:“我来。”先把聘才这首全圈了,批了一个批语,是:“得天工玉戏之神。”元茂的诗第一、二联单圈,下四句全圈,批语云:“裁对工稳,用古入化,足可嗣响元徽。”王恂把子玉的诗用针在碧纱橱内戳了,来看批语,笑道:“却批得好,就是太挖苦些。”仲清道:“可惜天不早了,这雪也不住,不然倒可以去与庾香谈谈。”王恂道:“明日去罢,此刻去也谈不久了。”
是日,又下了一天一夜,积得有一尺厚了。次日晴了,朔风一吹,将一个世界竟冻成了一个玉合子,耀眼鲜明。仲清、王恂早饭后,两人同坐一车,两个跟班骑了马,来访子玉。到了半路,碰着一辆车来,两家跟班都下了马,王恂看是孙嗣徽。两车相对,王恂问道:“你往哪里去?”嗣徽道:“只因家父夫妻反目,噬肤灭鼻,几几乎血流漂杵。有一王大夫,以人治人,有以去其旧染之污,睨而视之曰:无伤也。今病小愈,不能不绥之斯来耳。”王恂笑了一笑道:“我回来就来的。”嗣徽应了,匆匆而去。
仲清道:“此君无所不用其文,真荒唐可笑!这‘虫蛀千字文’,真生可为名,死可为諡 [諡(shì)——同谥。君主时代帝王、贵族、大臣死后,依其生前事迹所给予的称号。] ,世间想无第二人似他的了。”王恂笑道:“我看此君,只怕到敦伦时,还要用两句文。倒可惜了我们那个舅嫂,虽不生得十分怎样,但端庄贞静,不言不笑,嫁了这种人,真抱恨终身的了!”仲清笑道:“或者他倒有一长可取,也未可知的。”一路说说笑笑,已到了梅宅。
门上通报了,子玉出来迎了进去,便道:“两兄做得好诗,佩服之至!拙作草草涂鸦,未免小巫见大巫。”仲清道:“兄等所作,粗枝大叶,哪里及得老弟的佳章,恬吟密咏,风雅宜人!”王恂道:“我最爱《雪意》、《雪色》这两首,清新俊逸,庚鲍兼长。”子玉道:“吾兄这四首,冰雪为怀,珠玑在手,那《雪山》、《雪塔》两首,起句破空而来,尤为超脱。至剑潭的诗中名句,如‘奈他鼠辈只趋炎’及‘后夜思量成逝水’一联,寓意措辞,情深一往。东坡所谓‘不食人间烟火食’,自是必传之作!”仲清道:“偶尔借景陶情,这‘传’字谈何容易!”王恂道:“那一首七绝,一首五律,是何人手笔?”子玉笑道:“你们没有猜一猜吗?”王恂就将昨日话说了。子玉道:“剑兄眼力到底不错。你们批了来没有呢?”王恂从袖内取出,子玉看了那首五律的批语,不解其意,何为“元徽”?王恂又将孙氏昆仲与他说了。子玉也笑,就叫人请了聘才、元茂出来,大家见了。
子玉把各人的诗交给了,说道:“这都是颜大兄评定的,称赞得了不得。”聘才看了批语,暗想道:“颜仲清这人真可谓博古通今,我用的戏曲,都被他看出来了。”当向仲清道了谢。仲清道:“魏兄诗笔甚俊,声律兼优,想是常做?倒像‘曲不离口’的。”聘才道:“小弟本来没有底子,又抛荒了这几年,哪里还成什么诗?不失粘就罢了。”子玉向仲清道:“聘兄的诗却还不很离谱。”仲清点了点头。
那元茂把仲清圈的这几句及批语,凑在脸上看了又看,有好一会工夫,始将这诗笺放在茶几上,用双手折叠了,解开皮褂纽扣,揣在怀里。王恂道:“李大哥大著,谅来多的?”李元茂只道说他皮褂蛀多了,冒冒失失的答道:“蛀得还好,因水路来,闷在舱底下受了水气,因此蛀了些。穿过这一冬,明年也要收拾了。”大家听了,不晓他说些什么。聘才晓得他听错了,说道:“王大哥是说你的诗做得多,不是说你的皮褂子。”大家方才省悟,见他脸上涨得通红,一言不发,只得忍住了笑。
仲清问道:“尊作‘长马’、‘白人’想是用的《孟子》。这‘双目近’三字,有所本么?”元茂把仲清瞅了两眼,道:“我是从来没有所本的。我看古人诗里也有把自己写在里面,就是这个意思。”王恂方才恍然。又说了一会闲话,仲清等告辞,子玉等送到门口。仲清道:“何不同出去看看雪景?”元茂听了,就高兴愿去。子玉道:“先生今日尚未全好,我们须在家伺候,改日再奉陪罢?”元茂撅了嘴不言语,仲清等告辞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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