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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袁宝珠引进杜琴言 富三爷细述华公子 第2节

次贤对子云道:“你这话说得最是。他此时还不晓得我们脾气怎样,当是富贵场中必有骄奢之气,谁知我们最厌的是那样。你这个人材是不用说了,但人之丰韵雅秀,皆从书本中来,若不认字读书,粗通文理,一切语言举止,未免欠雅。你可曾念过书么?”琴官尚未回答,宝珠笑道:“他肚子里比我们强得多呢!我们如今考起来,只怕媚香还考不过他。”子云听了,更加欢喜,便问琴官道:“你到底念过书没有?”琴官道:“也念过五六年的书。”次贤道:“念过些什么书呢?”琴官道:“《四书》之外,念了一部《事类赋》,两本《唐诗》。”子云道:“也够了,你可会作诗?”琴官道:“不会做。”宝珠道:“那是他没有学过,将来一学就会的。前日他与我讲那些戏曲,哪种好,哪种不好,讲得一点不错。有这样天分,岂有学不来的?”琴官低头不语。子云道:“他这个名字不好,静宜,你与他改一个字,将这‘官’字换了罢,再与他起个号。”次贤想了一会道:“改为琴言,号玉侬,可好么?”子云道:“很好。这‘琴言’二字,又新又雅;‘玉侬’之号,雅称其人。”宝珠叫琴官道谢,琴官又起身请了两个安。次贤道:“方才已说过的了,怎么又请起安来?”子云道:“我们立下章程,凡遇年节庆贺大事,准你们请安,其余常见一概不用。‘老爷’二字永远不许出口,称我竟是度香,称他竟是静宜。”琴言站起身来说道:“这个怎么敢!”子云道:“你既不肯,便当我们也与俗人一样,倒不是尊敬我们,倒是疏远我们。且‘老爷’二字何足为重?外面不论什么人,无不称为老爷。你称呼他人,自然原要照样,就是到这里来,不必这样称呼。”琴言尚不敢答应,宝珠笑道:“既是度香这样吩咐,你就叫他度香就是了。”琴言见宝珠竟称他的号,但自己到底初见,不好意思,便笑了一笑。子云见这一笑,唇似含樱,齿如编贝,妍生香辅,秀活清波,真足眩目动情,惊心荡魄,不觉心花大开,便命家人摆上酒来。

四人坐了,席间宝珠又将各样教导他一番。琴言见箫、徐二公并无戏谑之言,调笑之意,语言风雅,神色正派,真是可亲可近之人,也渐渐的心安胆放,神定气舒。宝珠又行了些小令与他看了,还与他讲了好些当今名下士,将来见了,应该怎样的。琴言一一听教,心里又想起车内那位公子,不知宝珠认得不认得,度香往来不往来,又不知道他的姓名,也难访问。

是日在怡园耽搁了半日。酒毕之后,子云、次贤领着他到园内逛了一逛。这些房屋与那些铺设古玩等物,都是生平创见,倒细细的游玩了一会。子云又赏了好些东西,又嘱:“将来如有心爱的玩好,只管问我要就是了。”琴言道谢而去。自此以后,便同了宝珠等那一班名旦,常在怡园,几回之后,也就熟了,且按下不题。

再说子玉今日又遇见了琴官,十分快意。回家之后,急急的找了聘才,与他说知。聘才也有些喜欢,因将路上的光景细说与子玉。原来聘才与叶茂林同行到济宁州时,那一班相公上岸去了,独见琴官在船中垂泪,便问了他好些心事,总不答应,及说到“敢是不愿唱戏,恐辱没了父母”的话,他方把聘才看了一眼。聘才从此便想进一步,竟不打量打量自己,把块帕子要替他拭泪。刚要拭时,被他一手抢去扔在河里,即掩面哭起来。聘才因此恨了他,今见子玉喜欢,遂无心说了这一节事出来。子玉心里更加钦敬,敬他这个贞洁自守,凛乎难犯,便敬中生爱,爱中生慕,这两个念头在心里辘轳似的转旋起来。所以天下的至宝,唯有美色为第一,如果真美色,天下人没有不爱的。子玉前日在戏园的光景,倒像那个宝珠沾染了他什么,那片心应该永远不动才是。谁知一个琴官见了两次,还如电光石火,一过不留,心里就时时的思念。何况他人,其自守本不如子玉,又能与美人朝夕相见,自然爱慕更切,把个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了。

聘才自知与琴官无缘,巴结不上,虽也爱其容貌,其实恨其性情。如今见子玉爱他,以局外人想局中事,不过说些怂恿之言,生些逢迎之意,自己倒也不十分留意。当下子玉出去,亦就将此事搁开了。

一日,天气晴和,雪也化了,聘才想起富三爷来,要进城去看他,便叫四儿去雇了一辆车坐了,望东城来。又面遇着一群车马,泼风似的冲将过来。先是一个顶马,又一对引马,接着一辆缘围车,旁边开着门。聘才探出身子一看,只觉电光似的一闪就过去了。就这一闪之中,见是个美少年,英眉秀目,丰采如神,若朝阳之丽云霞,若丹凤之翔蓬岛,正好二十来岁年纪,看他穿着绣蟒貂裘,华冠朝履;后面二三十匹跟班马,马上的人都是簇新一样颜色的衣服。接着又有十几辆泥围的热车,车里坐着些粉妆玉琢的孩子,也像小旦模样。后面又有四五辆大车,车上装些箱子衣包,还有些茶炉、酒盒、行厨等物。那些赶车的都是短袄绸裤,绫袜缎鞋,雄赳赳的好不威风,倒过了好一会。

聘才想道:“这是什么人?这样的排场!”忽听得他赶车的说道:“老爷可知道这个人?”聘才答道:“不知道是什么人,这等阔!”赶车的道:“这是锦春园的阔大公子!这京城里有四句口号,人人常说的,道:‘城里一个星,城外一朵云。两个大公子,阔过天下人。’这公子的家世,我也不知细底,只晓得他家老爷子是个公爷,现做镇西将军。他那所房子,周围就有三四里。他们有个管牲口的爷们卢大爷,我曾听他说有一百几十匹马,七八十个大骡子。你说这人家阔不阔!”聘才道:“他姓什么?”赶车的道:“他姓华,人家都叫他华公子。”聘才道:“马上那些人自然是家人了,车里头那些孩子倒像相公模样的,又是什么人呢?”赶车的道:“就是相公。他家里有班子,每逢外面请他喝酒看戏,他必要带着自己的班子唱两出。就是外头的相公,只要他看得中,也就不惜重价买了回去。听说他现在一个跟班也是相公,他去年花八千两银子买的。你想这个手段,谁赶得上他?”聘才道:“真阔!但他家父母由他这样,不管他的么?”赶车的道:“他家老爷子、老太太在万里之外呢!再说他府里的银子太多,就多使些什么要紧?今日想必出去赴席,所以带着班子。”一面说着,已进了东城。

到了金牌楼,找着茶叶铺对门一个大门口,住了车。聘才命四儿投了片子,自己在车里等着。看墙上有两张封条,一张是原任兵部右堂,一张是户部江南清吏司。门房内有人拿了片子,往里头去了。不多一会出来说:“请。”聘才下车,同着管门的进去。进了二门,是一个院子,上面是穿堂。进了穿堂,便是正厅,两边有六间厢房。富三早已站在正房檐下,迎将出来,聘才抢步上前拉了手。富三即引到正厅后,另有两间小书房内坐了,问了几句寒温。聘才道:“这几天下雪耽搁了,不然前日就要过来奉拜的。在家好不纳闷,唯有刻刻的想念三爷。”富三道:“彼此,彼此。”

此处是富三的书房,离内屋已近,只隔一个院子。聘才略观屋中铺设:中间用个楠木冰纹落地罩间开,上手一间铺了一个木炕,四幅山水小屏,炕几上一个自鸣钟。那边放着一张方桌,几张椅子,中间放了一个大铜煤炉。上面墙上一幅绢笺对子,旁边壁上一幅细巧洋画。炕上是宝蓝缎子的铺垫。只见一个跟班的走来,穿件素绸皮袄,一个皮帽子遮着眉毛,后头露着半个大发顶,托着茶盘,先将茶递与聘才。聘才道:“奶奶前替我请安!”跟班的尚未回答,富三道:“今日你嫂子不在家,回娘家去了。你今日就在这里吃饭,咱们说说话儿。”聘才连忙答应,又问:“贵大爷今日可来?”富三道:“不定。昨日听他说有事,要到锦春园求华公子说情,谅来此刻去了。”

聘才听说锦春园的华公子,便问道:“我正要问那个华公子。”就将那路上看见的光景,车夫口内说的话,述了一遍。富三道:“赶车的知道什么!这华公子名光宿,号星北。他的老爷子是世袭一等公,现做镇西将军。因祖上功劳很大,他从十八岁上当差,就赏了二品闲散大臣。今年二十一岁,练得好马步箭,文墨上也很好。脑袋是不用说,就是那些小旦也赶不上他。只是太爱花钱,其实他倒不骄不傲,人家看着他那样气焰排场,便不敢近他。他家财本没有数儿,那年娶了靖边侯苏兵部的姑娘,这妆奁就有百万。他夫人真生得天仙似的,这相貌只怕要算天下第一了,而且贤淑无双,琴棋书画,件件皆精。还有十个丫头,叫做‘十珠婢’,名字都有个‘珠’字,都也生得如花似玉,通文识字,会唱会弹。这华公子在府里,真是一天乐到晚,这是城里头第一个贵公子,第一个阔主儿!我与他关一点亲,是你嫂子的舅太爷。我今年请他吃一顿饭,就花了一千多吊。酒楼戏馆是不去的,到人家来,这一群二三十匹马、二三十个人,房屋小就没处安顿他们。况且他那脾气,既要好又要多,吃量虽有限,但请他时,总得要另外想法,多做些新样的菜出来,须得三四十样好菜,二三十样果品,十几样的好酒。喝动了兴,一天不够,还要到半夜。叫班子唱戏是不用说了,他还自己带了班子来。叫几个陪酒的相公也难,一会儿想着这个,一会儿想着那个,必得把几个有名的全数儿叫来伺候着。有了相公也就罢了,还有那些档子班、八角鼓、变戏法、鸡零狗杂的玩意儿,也要叫来预备着,凑他的高兴。高兴了,便是几个元宝的赏;有一点错了,与那脑袋生得可厌的,他却也一样赏,赏了之后,便要打他几十鞭子,轰了出去。你想这个标劲儿!他也不管人的脸上下得来下不来,就是随他性儿。那一日我原冒失些,我爱听‘十不闲’,有个小顺儿,是‘十不闲’中的状元了,我想他必定也喜欢他。那个小顺儿上了妆,刚走上来,他见了就登时的怒容满面,冷笑了一声,他跟班的连忙把这小顺儿轰了下去,叫我脸上好下不来!看他以后,便话也不说,笑也不笑,才上了十几样菜,他就急于要走,再留不住,只得让他去了。还算赏我脸,没有动着鞭子。他这坐一坐,我算起来,上席、中席、下席,各色赏耗共一千多吊,不但没有讨好,他倒说我俗恶不堪,以后我就再也不敢请他的了。他有一个亲随林珊枝,真花八千两银子买的!”聘才听了,点头微笑,说道:“这个阔公子,与他拉交情是不容易的。”富三道:“难,难!除非真有本领教他佩服了,不然,就是巴结到二十四分!这个人是最喜奉承的。”说到此,便已摆上饭来,一壶酒,四碟菜,一只火锅。富三道:“今日却是便饭,没有什么吃的。”二人对酌闲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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