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回 狎客楼中教篾片 妖娼门口唱杨枝
话说琴言病体恹恹,闭门谢客,只有同班中几个相好时来宽慰。宝珠、素兰又说子玉前日的光景,“又不能常来看你,托我们传话,千万保重”等语,琴言更加伤感。自患病以来,各处不去,怡园亦屏迹已久。奈其师长庆靠他做个摇钱树,因其久病不能见客,便也少了好些兴头。
大凡做戏班师傅的,原是旦角出身,三十年中,便有四变。你说哪四变?少年时丰姿美秀,人所钟爱,凿开混沌,两阳相交,人说是兔。到二十岁后,人也长大了,相貌已蠢笨了,尚要搔头弄姿,华冠丽服;遇唱戏时,不顾羞耻,极意骚浪,扭扭捏捏,尚欲勾人魂魄,摄人精髓,则名为狐。到三十岁后,嗓子哑了,胡须出了,便唱不成戏,无可奈何,自己反装出那市井模样来,买些孩子,教了一年半载,便叫他出去赚钱。生得好的,赚得钱多,就当他老子一般看待;生得平常的,不会哄人,不会赚钱,就朝哼暮喥。一日不陪酒就骂,两日不陪酒就打。乃至出师时,开口要三千、五千吊钱。钱到了手,打发出门,仍是一个光身,连旧衣裳都不给一件。若没有老婆,晚间还要徒弟伴宿。此等凶恶棍徒,比猛虎还要胜几分,则比为虎。到时运退了,只好在班子里打旗儿去杂脚,那时只得比作狗了。此是做师傅的刻板面目!
琴言自去年腊月到京,迄今四个月,徐子云已去白金数千,不为不多,是以长庆待琴言分外好,若使琴言病了一年半载,只怕也要变了心。此是旁人疑议,且按下不题。
再说魏聘才进了华公府,满拟锦上添花,立时可以发迹。哪晓得进去了一月,宾主尚未见面。几次请见,只以有事辞之。所往来交接者,皆不三不四的人。又有那一班豪奴,架子很大,见了居然长揖,公然上坐,所说的话,无非懵懵懂懂。少年的意气扬扬,强作解事;老年的倚老卖老,一味藏奸。聘才极意要好,一概应酬,就华府内一只犬,也不敢得罪,意思间要巴结出些好处来。谁知赔累已多,府中那些朋友、门客及家人们,算起来就有几百人,哪一天没有些事?应酬惯了,是不能拣佛烧香的。遇些喜庆事,就要派分子。间或三朋四友聚在一处,便生出事来,或是撇兰吃饭,或是聚赌放头。还有那些三小子们,以及车夫、马夫、厨子等类,时常来打个抽丰 [抽丰——亦作秋风,意同分肥。指利用各种关系、借口向人索取财物。] ,一不应酬,就有人说起闲话来。虽只一月之间,府里这些闲杂人,倒也混熟了,也有与聘才合式的,也有不对的。合式的是顾月卿、张笑梅诸人,不对的是阎简安、王卿云诸人。聘才也只好各人安分,合式的便往来密些,不对的便疏远些。唯郁郁不乐者,尚未见过华公子一面,而且一无所事,不过天天与众人厮混。正是两餐老米饭,一枕黑甜乡而已。
这一日出门闲走,出得城来,正觉得车如流水马如龙,比城里热闹了好些。顺着路走到鸣珂坊梅宅来,进去见子玉卧病未愈,精神懒散。子玉问起聘才光景,聘才只得说好,随口撒了几句谎。又去见了颜夫人,道了谢,即出来找李元茂。只见锁了房门,遂复辞了子玉出门。冷冷清清到何处去呢?信步走到伏虎桥边,想起张仲雨住在吴宅,即向门房中一问,却好在家,即请进去坐了。仲雨问了些寒温,吃了一杯茶,略坐了一坐。仲雨道:“老弟如今进城,是难得出城的,何不找个地方坐坐,听出戏解个闷儿?”聘才道:“很好。这两天实也劳乏了,要去就去。”于是二人同了出来。到了戏园,拣个地方坐下,看了两三出戏,也有些相公陪着说话。远远望见李元茂同着孙嗣徽在对面楼下,聘才过去讲了几句话,又过来。仲雨道:“这两个郎舅至亲,天生一对废物,照应他做什么?”是日这几出戏,觉得陈腐欠新,仲雨坐不住,说道:“去罢。”算给了座儿钱,与聘才同上了酒楼,小酌叙谈。
仲雨见聘才似乎兴致不佳,不像从前光景,因问道:“听见老弟进了华公府,那里局面宽大,且华公子是爱交接的,近来光景自然大有起色了?”聘才道:“仁兄不问,弟亦不便说起。始而富三爷讲起华公子有孟尝之名,门下食客数百人。弟进去了,门客却不少,都是些势利透顶人,不是挤那个,就是杀这个。弟进去一月有余,华公子只是冷冷的。若长如此光景,弟倒错了主意了。”仲雨道:“你见过华公子几次?”聘才道:“见倒见过几次,不过随便寒暄几句,就走开了。他的旧人本多,新进去的自然挤不上去。”仲雨默然良久,叹口气道:“如今世界,自己要讲骨气,只好闭门家里坐。你要富贵场中走动,重新要操演言谈手脚,亦是不容易的。上等人有两个我们是学不来:一个是前贤陈眉公 [陈眉公——即陈继儒。明文学家,字仲醇,号眉公。] ,一个就是做那《十种曲》的李笠翁 [李笠翁——即李渔。清著名戏剧家。字笠鸿,谪凡,号笠翁,著有传奇“十种曲”等。] 。这两个人学问是数一数二的,命运不佳,不能做个显官,与国家办些大事,故做起高人隐士来,遂把生平之学问,奔走势利之门。又靠着几笔书画,几首诗文,哄得王侯动色,朝市奔趋。那些大老官还要奉承他,若得罪了,到处就可以杀他,自然有拿得稳的本领,你道可怕不可怕?这上等的如今是没有了。且说第二等人,也就一时选不出来,有十样要诀。”聘才道:“哪十样呢?”
仲雨道:“一团和气,二等才情,三斤酒量,四季衣服,五声音律,六品官衔,七言诗句,八面张罗,九流通透,十分应酬。”聘才摇摇头道:“要这许多?”仲雨道:“底下每句还要加个不字呢:一团和气要不变,二等才情要不露,三斤酒量要不醉,四季衣服要不当,五声音律要不错,六品官衔要不做,七言诗句要不荒,八面张罗要不断,九流通透要不短,十分应酬要不俗。”聘才道:“这等说做人就难了。兄弟是一字都没有的,如何学得全?”仲雨道:“那倒也不在乎此,只要有几件也就可以应酬了。且各人有各人的时运,不过自己总要有点本事,才叫人看得起。”
聘才道:“还有那三等呢?”仲雨道:“那三等的也有七字诀:第一是童。”聘才道:“怎么讲?”仲雨笑道:“要考过童生的,自然就念过书,略会斯文些,比那市井的人就强多了。第二是半通,会足恭、巴结内东,奴才拜弟兄,拉门面靠祖宗,钻头觅缝打抽凤。这就是三等人了。”
聘才道:“不要小看这三等人,只怕如今都是些三等呢!”仲雨道:“可不是,依我看来,倒也不是印版的,就有全了十样本领,也有弄不出好处来;连那七个字没有的,也会寻出机会来,总之各人的缘法。从来说:‘时来风送滕王阁,运退雷轰荐福碑。’我知道这华公子是极好相与的,现有多少人从他府里走动,弄出多少好处来!我教你个法儿,要他与你相好,很不难。这人我也认得,从前他也托过我事情。我知道他府里有个林珊枝,是他的亲随。”说到此,便竖起大拇指来道:“是个这一份儿的!言听计从,寸步不离。你先要打通这个关节,这关节通了,就容易了。还有那个八龄班,也是不离左右的。小孩子们有甚识见?给点小便宜就得了。慢慢一言半语,吹进他耳朵里去,今日听见说魏师爷好,明日又听见说魏师爷好,就打动他的心了。这叫作放线雀儿,几十丈线放了出去,终究收得回来,只不要可惜小本钱。”
聘才点点头道:“承教,承教!”仲雨又道:“譬如你同华公子交接过了,你看他是什么脾气,喜的是什么样,恶的是什么样,自然是顺他的意见。顺到九分,总要留一分在后,不好轻易拿出来,譬如驭那劣马,若要驾驭他,违拗他的性子,是断断不能的,你跟着他跑,跑得足了,他也乏起来,便一勒就转。譬如一件事,你能想到九分,你要想到十分,这一分便是勒转劣马的本事,这就叫‘收劣马’。还有那种人各样不好的,他也不与人往来。坐在房里,妻妾自奉,一人安享。也要打探他心上有一样两样喜欢的,就把这样去迎合他,献点小忠小信,没有一件事求他,他自然就放心了,说某人倒有点真心,不是赚他。他上了赚,就凭我怎么样了,这叫作‘钓金蝉’。至于为人,虽要和气,也不可一味的脓包。于那些没相干、不中用的人,如阎简安、王卿云等辈,倒不要去睬他,浑去应酬他也无用。大门子里有那一种,在里头一句话都不能讲的,他却会懵人。你自己要看得清,可应酬则应酬,不必应酬就不应酬。你应酬那不中用的人,被那要紧人就看轻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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