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二回 遇灾星素琴双痛哭 逛运河梅杜再联情 第3节
素兰见了,忍不住要笑出来,便对子玉道:“我们如今同去找玉侬罢,去看看他的病何如。”子玉想了一想道:“也可不必了。既然此地还见不着,就在那里,必要生出别故来,也是见不着的。”素兰说:“他现病在床,怎么会见不着呢?”子玉道:“前日你我同去那一回,玉侬不病在床吗?后来我又去过两次,皆没有见着。今日再去,也是断断见不着的。”说至此,不觉泪下。又道:“玉侬,玉侬,我与你大约就是那一面之缘了!”又向素兰道:“我本看得破,想得透。你只要劝他,也看破,也想透才好,省却了许多愁虑!”素兰笑道:“你如今是悟透了。倘是玉侬为你,今日竟自带病出来见你,你还是看得破看不破呢?若真是看破了,自然与他讲明,以后两下里不用牵挂的了;若看不破,自然彼此仍旧要想念。你此刻是没有见面,便想得明白,只怕见面,又想不明白了。”子玉竟默默无言可答。
素兰又笑道:“玉侬因不能来,倒找了一个替身来会会你,不知你与他会不会?”子玉道:“是何等样人?认得我么?”素兰道:“也是我们同班的,相貌与玉侬仿佛,玉侬之意,不过是叫你望梅止渴的意思。不知你意下如何?可要他出来?”子玉沉思了一回,道:“如不像玉侬,倒可以会会;如像玉侬,则当日怡园已经唐突过了,何必再叫婢学夫人呢?不但不愿见那人,而且于玉侬实有所不忍。香畹,你是个明白人,想能见到,非我故作矫情。”素兰道:“你的话也是。你是不肯见他,我偏叫他出来。”
子玉尚要拦阻,已见素兰从后舱唤出一个如花似玉的人来。子玉乍见,倒有些模糊,一来于琴言只叙过一次,二来这几月琴言容貌又消瘦了好些,从前是国色天香,清腴华艳,如今却像落花无言,人淡如菊了。及到看得明白时,那琴言已是掩面娇啼,冰绡淹渍,侧身坐了,只是哭泣。子玉道:“奇了,这不就是玉侬?香畹何故造这些话来哄我?”素兰道:“不要认错了,到底是不是?”子玉道:“怎么不是?就只消减了些。这藐姑仙子,岂常人学得来的!”便道:“玉侬,你可以不必伤心了,你的心我都知道的。”话未说完,便见琴言止了哭,说道:“你的病好了么?我知道你来过几次,但我是没有看过你,所以不好来。我昨日看了你与香畹的信,才彻底明白,倒是我害了你了!”说罢又哭起来了。子玉道:“我是没有什么大病,不过身上稍有不快。况且我自知保养,只要你也看破些儿,也就容易好了。”便也淌下泪来。琴言道:“若非香畹昨日过来,我也死了,你今日也见不着我了。”便又哭了。子玉不解所云,见琴言如梨花带雨,娇柔欲坠的样儿,又见他说一句哭一声,不觉一股心酸直透出来,也就忍不住哭了。倒闹得素兰没有主意,见两人凄凄楚楚,倒像死别生离的光景,不知不觉也哭起来。三人哭作一团。
到底还是素兰先住,便劝道:“今日请你们来,原为乐一天,何必哭哭啼啼!且已经半天过了,不到晚就要赶城,能有几个时辰欢乐?不如大家笑笑罢。”子玉勉强答应道:“香畹之言极是!玉侬也不必伤心了。”琴言道:“有什么欢笑呢?我们在怡园一叙,直到如今是五个月,再候第二次欢叙,只怕也要一年了。这一年内,知道我能候得到候不到呢?大约这一场也就完结了。”说罢又哭。子玉劝道:“不妨,只要你身子好了,天天可以见得的,何必要一年呢?”琴言又哭道:“我就要好,只怕这魏聘才也不容我好,他是要我死了才甘心的!”子玉听了吃惊道:“你倒不要错怪这魏聘才,他背地里倒极口说你好的。”琴言顿足道:“你还不知道呢!他若说我好,也不造你的谣言了,也不叫人闹上门了。”子玉不知缘故,便又问道:“这些话我全不懂得。聘才怎样来闹呢?”琴言道:“你问他就知道了。”
于是素兰就把聘才那日所讲的话,细细述了一遍,惊得子玉神色惨淡,气得说不出话来。停了一回道:“奇了!奇了!他在我家住了半年,我并没得罪他,他何必要糟蹋我到如此光景呢!何以进了华公府,就变坏了?正是梦想不到,以后我就断绝他便了。但使人来闹,又是怎样呢?”素兰、琴言听得聘才进了华公府,才晓得闹春阳馆的,就是他,则昨日的事,亦不必疑心了。素兰又把昨日那两人骂话,并赶他的光景,也述了一遍。子玉听了又骂又恨,忍不住又哭了。
此时船已开行,素兰的家人,把酒肴都摆上来。素兰一面敬酒,一面劝,子玉、琴言只得坐了。悲从中来,无言相对,尚复何心饮酒!经素兰苦劝,只得勉强饮了几杯,终究是强为欢笑,亦不知何所为而然。在琴言心上,总觉得生离死别,只此一面,以后像不能见面的光景。子玉也觉得像是无缘,料定是不能常见的。此是大家心上想到极尽头处,自然生出忧虑来。这是人心个个相同,不过用情有至有不至耳。
当下船已走了三四里,三人静悄悄的清饮了一回。子玉一面把着酒,一面看那琴言,如蔷薇濯露,芍药笼烟,真是王子乔、石公子一派人物,就与他同坐一坐,也觉大有仙缘,不同庸福。又看素兰,另有一种丰神可爱,芳姿绰约,举止雅驯,也就称得上珠联璧合。今日这一会,倒觉是绝世难逢的,便就欢乐顿出,忧愁渐解。琴言看子玉是瑶柯琪树,秋月冰壶,其一段柔情蜜意,没有一样与人同处,正是傅粉何郎,薰香荀令,休说那王、谢风流,一班乌衣子弟,也未必赶得上他。若能与他结个看火因缘,花月知己,只怕也几生修不到的。虽只有这一面两面的交情,也可称心足意了,渐渐的双波流盼,暖到冰心。这素兰看他二人相对忘言,情周意匝,眉无言而欲语,眼乍合而又离,正是一双佳偶,绾 [绾(wǎn)——系结在一起;联络、贯通。] 就同心,倒像把普天下的才子佳人,都压将下来。难怪这边是暮想朝思,那边是忘餐废寝。既然大家都生得如此,自然天要妒忌的,只有离多会少了。若使他们天天常在一处,也不显得天所珍惜、秘而不露的意了。心上十分羡慕,即走过来坐在子玉肩下,温温存存,婉婉转转的敬了三杯,又让了琴言一杯。此时三人的恩情美满,却作了极乐国无量天尊,只求那鲁阳公挥戈酣战,把那一轮红日倒退下去,不许过来。
正在畅满之时,忽见前面一只船来,远远的听得丝竹之声,再听时是急管繁弦,淫哇艳曲,不一时摇将过来。子玉从船舱帘子里一望,见有三个人在船中,大吹大擂的,都是袒褐露身。有一个怀中抱着小旦,在那里一人一口的喝酒;又有两个小旦坐在旁边,一弹一唱。只觉得欢声如迅雷出地,狂笑似奔流下滩。惊得琴言欲躲进后舱,子玉便把船窗下了,却不晓得是什么人。素兰从窗缝里看时,对琴言道:“过来瞧。”琴言过来,也从窗缝里瞧了一瞧,便道:“这些蠢人,看他作什么?”素兰指着那下手坐的那一个道:“这就是与媚香缠绕的潘三!”琴言道:“哎哟,这个样子!亏媚香认识他,倒又怎么能哄得他?”素兰道:“你没有见昨日那两个,比他还要凶恶十倍呢。”琴言叹了一口气,走转来坐了。子玉道:“潘三是何等样人?”素兰也把他们的事说了一遍。子玉连声道:“可恶!可恶!这潘三竟敢如此妄想。幸亏是苏媚香,若是别人,只怕也被他糟蹋了。”又问琴言道:“你可认得那些相公么?”琴言道:“我竟一个都不相识,不知是哪一班的?”素兰道:“我都认识:坐在怀里的是登春班的玉美,那弹弦子的叫春林,唱的是叫凤林,皆是凤台班的。”子玉道:“看他们如此作乐,其实有何乐处?他若见了我们这番光景,自然倒说寂寥无味了。”素兰笑道:“各人有各人的乐处,他们不如此就不算乐。”
看看红日将近沉西,子玉此时心中甚是快乐,竟有乐而忘返之意。琴言心上虽知天色已晚,却也不忍催迫。素兰恐晚了不能进城,便叫船家快些摇摆,天不早了,于是一面即收拾起来。子玉便将带来之物,分送二人,二人不好推辞,只得收了。子玉又将那包里散碎银,分赏了素兰、琴言的人,又说:“辛苦了你们。”众人叩头谢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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