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学666 » 《品花宝鉴》 > 第二十二回 遇灾星素琴双痛哭 逛运河梅杜再联情

第二十二回 遇灾星素琴双痛哭 逛运河梅杜再联情

话说前回书中,陆素兰应许了琴言约子玉出来相会,话便说了这一句。明日恰好是端午,是没有工夫的,偏又接连唱了三天堂会戏,素兰身子也乏了,又静养几天。这边琴言是度日如年,天天使人来问他,把个素兰弄得没有主意。又因自己寓中来往人多,也不甚便;若借人地方,或是酒楼饭馆,一发不好说话,又不便请陪客,使他们有怀难吐。想来想去,只得借逛运河为名,静游一天,倒也清静。主意定了,便叫人到大东门外,雇了一个精致的船,又把自家的玩器陈设,笔砚花卉等物,搬些下船安置,便知会琴言:明日早晨下船,尽一日之兴,也不约别人。因想起子玉处,怎样去请呢?只好借度香名,遂将请他的缘故,细细写明,封了口,着人送了去,并吩咐:“对他门上,只说怡园徐老爷请他逛运河便了。”送信人照着吩咐,一径到梅宅来,投了书信。

子玉正在闷闷不乐,将子云所赠之瑶琴翻着琴谱,捡那容易的在那里学弹。忽又将琴翻转,将那琴铭诵了几遍,只觉绿阴满院,长日如年,想不出什么解闷的事来。正在情绪烦闷之时,忽见云儿拿了一封信进来,放在桌上,说怡园徐老爷送来的,明日请逛运河,并要回信呢。子玉取过书来一看,觉得封面上字迹写着“梅少爷手启”,端端正正,不像子云、次贤笔迹。因想道:“或是叫书童写的也未可知。”即拆开一看,第一行是“陆素兰谨启,庾香公子吟坛”云云,心中倒觉跳了一跳:“香畹何故作札来?莫非玉侬有什么缘故么?”遂即一字字的细看,看完了又看,至两三遍,脸上便自然发出笑来,便对云儿道:“你去叫来人候一候,我即写回信。”云儿出去了。子玉又看了一遍,便觉心花大开,病已去了九分。遂即忙研墨伸纸,前半写的是感激的话,后半写的是必到的话,准于明日辰刻 [辰刻——旧时计时法,指上午七点钟到九点钟的时间。] 赴约。写完了,又看了一回,也将信封了口,要写签。忽又想道:“怎样写呢?”略一踌躇,便悟道:“自然也写徐老爷了。”写完,用上图章,命云儿交与来人,说“明日必来”。

来人得了回信即回,呈与素兰看了。见他写得诚诚恳恳,感激不尽,便也喜欢。就拿了信,高高兴兴走到琴言处来。才进二门,就听一片嚷闹之声。素兰吃了一惊,便轻了脚步,走到东边一间客房,从窗缝里望去,只 见有两个人,一个坐着,一个站在中间,捶台拍桌子的骂人,素兰看了着实害怕。只见那坐着的,穿一件青绸衫子,有三十来岁,黑油油一脸的横肉,手里拿着两个铁球,冷言冷语,半闹半劝。那一个也有三十余岁,生得短项挺胸,粗腰阔膀,头上盘起一条大辫子,身上穿着一件青绸短衫,腿上穿着青绸套裤,拖着青缎扣花的撒鞋,抡起了膀子,口中骂道:“什么东西!小旦罢了,哪一个不是你的老斗!有钱便叫你,偏你这小鸡巴肏的,装妖作怪,装病不见人。比你红的相公,老爷们也常叫,好呢赏几吊钱,不好滚你妈的蛋!小王八蛋,你不滚出来,三太爷就毁你这小杂种的狗窝,还要肏你那老王八蛋师傅呢!”那一个坐着的说道:“老三且别生气,你候着,我瞧他今儿咱们来了,他不敢不出来。”

琴言家里的几个人,尽着招儿赔软央,说道:“琴官实在有病,好不好都拿不定。这几天如果好了,总叫他师傅领着到两位太爷府上磕头。今儿求你能高高手,实在他病势沉得很,你就骂他,他也断不能出来。他师傅又进城去了,总求你能施点恩,过了今天,明日再说。我们替你能赔个礼,消消气罢!”便请了一安,拍着那人的背,请他坐下。那人只是气哄哄的,不肯坐。那穿青衫的又说道:“老三,你听这个说话不错。咱们饶了他这一次,到明、后日再来,如再不出来,咱们就拿鞭子抽他,他敢怎么样呢!”

那琴官的人,即向那穿青衫的道:“求你能劝劝这位爷,索性候他病好了再来。明日瞧着是不能好的,你能总得宽几天限。明日先叫他师傅到府上赔罪,候琴官好了再同过来。”说罢,又作了一揖,又送上两钟茶,将他的水烟袋装好了烟,送给他。那人也只好收篷,便道:“不是我性子不好,实在情理不堪。就是六十二斤半,我也见过,倒没有见过这样大相公!你们打听打听,春林、凤林这么红的人,你三太爷点一点头,马上就跟了来。从没有上门不见人,叫人挡住,又撒谎说病着呢!猴儿崽子,躲着作什么,又不是少只眼睛、短条腿儿,见不得人!”那青衣的站起来,说道:“老三,算了,咱们也要吃饭去了。”那人道:“到哪里去吃饭?就叫他们预备饭,咱们吃了再说。”两人仍又坐下了。

琴言的人看这光景,似有讹诈之意,便想了一想:既碰着了瘟神,不烧纸是退不去了。只得进内问了琴言,提出两吊钱来,赔着笑道:“本要留太爷们吃顿饭,今日厨子又不在家,恐做得不好,反轻慢了太爷们。琴官预备个小东,请你能各人上馆去吃罢!”便双手将钱送上来。那青衫子的倒要接了,那短衫子的一看,只有两吊钱,便又骂道:“他妈的巴子!两吊钱叫太爷们吃什么?告诉你,太爷们是不上白肉馆、扁食楼的,一顿饭哪一回不花十吊八吊?就这两吊钱!”说着,凸出了眼珠看着。琴言的人倒也心灵,便又赔笑道:“不要忙,这原是孝敬一位太爷的,还有两吊,再送出来。”即转身又拿出两吊钱,作了一个揖,再三求他们收了。那短衫子的尚作出怒容,那穿青衫子的,便提了钱,搭上肩头,一手拉了那人出来。

素兰正在窗缝里偷瞧,已惊呆了,不提防他们出来,急走时,已被那短衫子的看见了,便道:“你这个小杂种又是谁?往哪里跑?快过来,你爷爷正要找你呢!”素兰急得没有命的跑了出来,那人也赶出大门。幸亏素兰跑的快,已回去了。这条胡同却是短的,两家斜对门,都在胡同口边。那个人当是跑出胡同,也不来追赶,便问琴言的人道:“方才这个小兔子,在哪个班子里?在什么地方?他见三太爷就跑,三太爷偏要找他!”琴言的人道:“这是登春班的,名字我倒想不起来。他住得远,在石头胡同呢。”两人还是胡言乱语,一路歪歪斜斜的去了。

里面琴言听得骂他,已经气得发昏。你猜着这两人是谁,无缘无故来闹?原来一个是华府的车夫,那个青衫子是跟管厨的三小子,魏聘才花了八吊钱买出来的。

这边陆素兰跑了回去,唬得心头乱跳,两颊飞红,几乎哭出来了。急到房中坐了,定了定神,好一回,心上又惦记着琴言受了这一场辱骂,不知气得怎么样了,欲要过去看他,恐又遇见那两个。踌躇了半晌,到底放心不下,只得叫人先去看了。没有人,方才三步两步忙忙的过去。到琴言房里,只见垂着蓝纱帐,一片呜咽之声。素兰挑起帐子,一手拍着琴言道:“起来罢,好事来了!如今且不要气,有一封信在这里,给你看看。”

琴言回转身来,见了素兰,更觉伤心,便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横竖我也要死了,活着这么受罪,不如死了倒干净!兰哥你是我的大恩人,既和我相好一场,索性作个全始全终的人,我死了,求你转求度香,把我尸骨,葬在怡园梅崦的梅树下,我就作了鬼,也是快活的。再不然把我烧了灰,到那山高水深的地方,顺风吹散了,省得留一个苦命的痕迹在世间,叫人家想着,恨的恨、疼的疼。兰哥兰哥,你是疼我的,你倒任我死罢,不用劝我。横竖我才十六岁,已经活得不耐烦了。自小儿生在苦人家,又做了唱戏的,受尽了羞辱,我正不知天要叫我怎样!要我的命,就快一点儿,又何必这么糟蹋人呢!”说罢,就大哭起来,说得素兰也自哭了,意欲劝他,听他这些话,方才又见了这两个人,越想越替他难受,便也同哭个不住。

二人整整对哭了半个时辰。琴言见素兰为他如此伤心,心中十分感激,便拉了素兰的手,重新又哭。素兰见琴言拉着他哭,知道是感激他的意思,便又想道:“琴言如此才貌,偏有如此磨折,是天地竟妒这些有才貌的人了。我素兰也是花中数一数二的,若天地也要妒忌起来,也把这些磨折来磨我,便与玉侬一样,那时节恐怕还没有个知心解劝的人呢!”又想道:“方才那两个人赶骂出来,也是生平第一回,从此也惹些祸患出来,也未可知。”便也九转回肠,索性对着琴言大哭。哭得家里人人惊骇,都走进来,站着怔怔的,劝又不敢来劝,知道是为日间所闹的事了。有两个人只得进来解劝,劝得各人略住了。然后出去拿了两盆脸水,泡了两碗茶,各自退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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