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八回 生离别隐语寄牵牛 昧天良贪心学扁马 第3节
见了颜夫人,故作许多为难的光景,说他师傅依是依了,但是要给他二百银子,他才肯去叫他出来。他又说怕一叫出来,那府里不要了,也未可知。若不能进府时,那就不好说话,只怕他就要照样要起二千四百银来。“据小侄看来,此人实在刁滑可恶,把他痛痛说了一顿,他才有些害怕,说后来进去不进去,不关事,但此刻之二百两是不能少的。不然我担了这个不是,一个钱不到手,又何苦作这险事?”颜夫人听了,心痛儿子,只得依他,便道:“明日就叫他来,就依他,给他二百两银子就是了。以后的事情只好再说。”聘才见入其彀中,甚为欢喜,告辞出来。到了绸缎铺,拿了两匹好纱,次日送与珊枝。
你道珊枝是什么意思,敢做主意叫他出来?原来琴言刚进来半月光景,连华夫人都疼他,时常赏他东西。又常说这孩子老实,不像个唱戏的,因此珊枝便动了酸意,想道:“我进来了三年多,也算第一分的人。他才进来几天就这么样,脑袋又好,将来不要把我压下去!”如此一想,便要设法挤他。今听聘才的一番话,正好立主意,因此就应许他,便到了留青舍,与琴言说知。琴言一听,就是眼泪汪汪的,说道:“怎么庾香就病到如此?林哥,你真能叫我出去?他家果真要我去看他吗?”珊枝道:“我无缘无故的哄你作什么?你只管放心,半天之内公子也不下来,即便叫你,我与你说告假回去看师傅的病,去去就来的。公子若不说什么,很好,要是说什么,我自会答应。可有一层,你去只管去,可要早些回来。再者你今既去,千万把他的病治好了,再去第二回可就难了。”琴言红了脸不言语,心中却也甚感激珊枝:“我进来了,倒全仗他照应,且能叫我去看庾香,以后倒不要忘了此人。”珊枝走后,琴言想来想去,就把聘才的仇恨也就淡了,说这件事也亏他。是日无话。
好容易盼到天明,恰好又天从人愿,华公子身子不爽快,在夫人房里不出来。琴言便更放了心,忙忙的吃了饭,来找珊枝,说:“怎样出去?我是不认得路径。”珊枝道:“你同魏师爷出去,他们就不好问什么。就使他们有话,也传不到里头去。”琴言只得折口气,来找聘才。聘才见了,心中甚喜,脸上却装了冷冷的,说:“你去只管去,要谨慎些。将来闹穿了,可别说我同你去的。”琴言答应了,即同聘才一重一重的出去。把门的有认得的,也有不认得的,见了聘才同着,却不敢问。出了大门,即叫琴言坐在车里,放下车帘,自己跨沿,四儿坐在车尾。不多一刻,即到了梅宅。聘才也不候通报,同了琴言,一直到了书房。许顺见了,甚为诧异,却又不好拦阻,也跟了进来。
颜夫人正在盼望,见许顺进来,似欲回什么话似的。颜夫人问:“有什么事?”许顺说:“魏大爷同了一个人,倒像个唱戏的似的,小的不敢不回。”颜夫人道:“我知道,快请进来。”许顺去请,只见聘才同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进来。不看也不觉得,细细一看,把颜夫人吃了一惊,倒像是哪里见过似的,忽然想起很像他未过门的媳妇琼姑娘模样,心中暗暗称奇,说:“我时常听戏,见过无数的小旦,不过上了装像女人模样,下台时却没有细看过。今见这琴言,玉骨冰肌,华光丽质,其尊贵的气象,若梳了头,便是个千金小姐的身份。就是这本来面目,也像个宦家子弟、俊雅书生,恰与自己儿子生得大同小异。”本来原有怒气,想说他几句,及至如今见了,不觉生出笑容来。
琴言一进门时,原为子玉病重,出于情所难忍,故不顾吉凶祸福,也拼着颜夫人骂了几句;而且聘才在车上,一路上说了些厉害话,心虚胆怯。只得战战兢兢,上前见夫人,磕了一个头,起来低头旁立。颜夫人叫近前来,又打量了一回,即请聘才坐下。颜夫人道:“你是哪里人?去年几时到京?怎么认识我们少爷,又怎么样相好?你实对我说,我不难为你。”琴言见夫人颜色和霁 [和霁(jì)——怒气消散,态度和气。] ,便略略放心,眼含双泪讲了两句,却含含糊糊,夫人知他害怕,便安慰他道:“你不用害怕,这是我儿子不好,他来找你,不是你找他的。你只管放心,我决不难为你。你却不可支吾,快些直说。”
琴言停了一停,只得说道:“小的是苏州人,去年冬天到京,在联锦班。因为父母双亡,族中的叔父将我卖出来的。今年正月初六日,在姑苏会馆唱戏,是头一回见少爷,不知是怎么缘故,倒像从前认识的一样。到元宵那一日,小的到怡园徐老爷家看灯,看他们制些灯谜,内中小的最爱‘落花人独立,微雨燕双飞’那个灯谜。徐二老爷就把一张瑶琴,作了这个灯谜的彩头,说‘有人猜着了,我就请他来与你相见’。这日刚刚是少爷猜着,过了两天,就请了少爷来喝酒,叫小的来伺候,自从那一天才认识。第二次是素兰邀游运河,陪了半天,就这两回。这是句句实话,夫人不信,只管问魏师爷。且少爷出门,夫人是晓得的。”话未说完,便止不住流下泪来。聘才道:“这都是实话,真是没有见过三面。”颜夫人听了,心中不解所以,又看琴言神气,实在可怜,心中想道:“怎么半年光景,就见过两面?”便问道:“你的话自然句句是真的。但是少爷现在心心念念就是惦记你,你自己想必明白。”琴言道:“夫人这样恩典,小的敢不实说!实在也奇,非特我像从前见过少爷,就是少爷见了我,也说是好像从前认识的。就觉见面时,也是一家人似的,彼此也说不出缘故来。”颜夫人笑道:“听你这一番话,却真也奇,我实在想不出来。但如今少爷因为你进了华府,病到这个样儿,我所以叫你来。你怎么宽慰宽慰他,能够叫他好了,我不但不怪你,还要赏你呢!”琴言听了,更觉酸楚,只不敢哭,唯呜呜咽咽的说了一句,却不分明。
颜夫人见此光景,倒反可怜,就请聘才同琴言到子玉房中来,自己与聘才在外间坐着,看他们所说何话,怎样情景。那许顺也直站到此刻,方才听明少爷的病源,也跟到卧房中细听。不知琴言怎样医好子玉之病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