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回 赏灯月开宴品群花 试容妆上台呈艳曲 第2节
子云留心今日不见琴言,便问道:“我闻得琴言近在尊府,今日何以不见?”华公子道:“这孩子脾气虽有些古怪,却还老实,如今派在内书房,少刻就出来的。”子云又留心看去,却又不见林珊枝与那八龄班,内心思想:“今日如此盛举,为何又不见这些人?难道都在戏房里扮戏么?”
这出戏唱完了,华公子就传十旦上来敬酒。众人一齐上来,肥瘦纤浓,各极其妙。子云看九人之外,添了一个全福班的全贵,也复娇娆艳丽,风致动人。都请过了安,齐齐的手捧金杯,分头敬酒。蕙芳敬到子云面前,子云问起春航场中文字得意么,蕙芳道:“前日史竹君说他的很好,是必中的。”文泽在那席听了,笑道:“我听得你在家天天的焚香祷告,湘帆就文章不佳,也是必要中的。”蕙芳笑道:“谁说的?中举可以祷告得来,我倒愿替众人祷告了。”华公子问道:“你们说的什么?”子云正要回言,蕙芳忙斟了一杯酒,来劝子云。子云被他缠住,却不能说。华公子呆呆的看着蕙芳,等着子云说来。文泽见了便道:“待我说罢。”蕙芳对着文泽丢了个眼色。这边张仲雨笑道:“媚香,今日人多嘴杂,你就要掩人的口,也掩不住这许多。”蕙芳道:“要掩人口作什么?我也没有怕说的,你们爱说就说罢。”笑着走到那边来敬文泽。
那边宝珠,华公子赏了一杯酒,他吃过谢了。华公子道:“今日这出戏也唱得好,淡妆浓抹,各有所宜。”宝珠微笑不言。华公子即问蕙芳之事,宝珠笑道:“我不晓得。”华公子笑道:“你们自相卫护,这般可恶,将来总问得出来!”便又叫过蕙芳来,蕙芳只得过来。华公子道:“我是性急,又听不得糊涂事,你有什么隐情,定要瞒着我作什么?”蕙芳低下头说道:“公子别听他们的话,他们是取笑我的。”子云笑道:“媚香,你们的事,城外是全知道的,就是城里,只怕也有人知道。何不说与公子听听呢?”蕙芳道:“我有什么说的?”仲雨忽然笑道:“你事急就借着人作护身符,如今你又忘恩负义了。”说得众人不解。蕙芳怔了一怔,脸上不觉红起来。华公子看了,想起前日的话,动了些怜念,料有些隐情不好讲,慢慢的问度香罢了,便倒把别的话支开。当下谈笑间饮了许多酒。戏唱过了好几出,吃过了两道点心,华公子起身道:“请到园中散散罢。”就有四五个家人,急忙从廊下近路抄入,通知园门伺候。
却说东西两园,在正厅两旁,处处有门户通入。当下华公子引着众人,即从游廊内绕过了几处庭院,又到一个回廊,见壁间嵌着一块祝枝山草书木刻,约有六尺多高。众人正待看时,只见一个跟班的走来一推,却是一扇门作成的。当面便是绿荫满目,水声潺潺。大家推让进园,走过红桥,是一个青石台,三面也有白石短阑,支了一个小绿绸幔子。左边有山石,土坡上有丛桂数十株;右边是曲水湾环,沿边竹树蒙葺,隔断眼界;上面是三间小榭,内书“潭水房山”四字,却极幽雅。子云等欲要坐下,华公子让到里面去。从屏后走进,便见一个所在,里窄外宽,三面如扇面,绮窗雕槅,中间用乌木象牙、紫檩黄杨做成极细的花样,此中隔作五六处,前面不用帘子,是一带碧纱栊。众人到阁前看时,底下是一道清溪,有两个小画舫泊着。对面也是水阁,却通垂了湘帘。华公子就命在碧纱栊前摆了一个长桌,室中焚了几炉好香,献上香茗。众人坐了,正觉秋光如画,清洗心脾。
子云偶回头时,又只见珊枝同着琴言上来,对着子云等请了安,子云等忙招呼了。子云见了琴言,此时低眉垂首,不像从前高傲神气,且隔了两月,从前是朝亲夕见的,如今倒像是相逢陌路,对面无言,未免有些感慨。即叫他走近,问了些话,要问起子玉来,却又缩住。次贤、文泽也问了几句。当下众人清谈了好一回。
已是申 [申——申时,下午三点到五点。] 正时候,华公子便命摆了几个果碟,几样小吃,小酌起来,又叫了群旦进来伺候。对面水阁上,却安放了一班什锦杂耍,便上起场来,说了好些笑话,作了一回像声,又说了一回《龙图公案》。次贤等不甚喜听,便与群旦猜枚行令,彼此传觞。华公子又叫了一档变戏法儿的耍了一回。堪堪月色将上,又撤了席,在园中散步了一回,便有十数对的红灯笼,前来引道。华公子与诸客都更了衣,随着红灯笼步出了园,仍从恩庆堂来。却见明灯灿烂,霞彩云蒸的一般,从屏后迤东而行,处处笙歌盈耳,灯彩如虹。进了一个月亮门,门前扎起一个五彩绸绫的大牌坊,挂着几百盏玻璃画花的灯,中间玻璃镶成一匾,两旁一幅长联。进了牌坊,月光之下,见庭心内八枝锡地照,打成各种花卉,花芯里都点着灯,射出火来,真觉火树银花一样。前面又是一个灯棚,才到了戏室,更为朗耀,两厢清歌妙曲,兰麝氤氲。对面就是留青精舍,于是让众客进去。入了座,主人定了席,重新开了戏。这番畅饮欢呼,难以描写。饮到二更,主客皆有醉意,便停了菜,换上果品。
散坐一回,忽见伺候的上来说,门上回话,说冯少爷来了,要进来。华公子怔了一怔,道:“好,就请进来,却无生客在此。”聘才道:“缘何三更半夜的才来?”华公子道:“想必关在城里无歇处了。”候了好一回,才听得脚步声,两盏小明角灯引路,冯子佩抢步上前,与华公子见了礼,又与众人相见了,却也都为熟识。华公子即令其坐在聘才之上。将要问话,子佩便笑道:“好,如此热闹请客,却不来叫我一声,要我闯上门来。”刘文泽道:“恐怕你应酬忙,知道空闲,我早上就带了你来了。”说得众人笑了。子佩也不理会,便把那些个相公看了一看,即让合席饮了两杯酒,才又自己吃了几箸菜。华公子见他光景饿了,便问道:“你今日在何处?怎么这时候才来?”子佩摇摇头道:“不要说起。”才又吃了一块苹果,接着说道:“绝好一局,弄得不欢而散!”说到此,却又懒说下去。华公子道:“为何不欢而散?你且说来。”
子佩道:“今日和我妻舅归自荣,同到他的妻舅乌大傻家,替他婶娘祝寿。”仲雨听了要笑,子云道:“有了乌大傻,自然就不妥了。”文泽点点头道:“这套话倒必定可听,快说罢。”子佩道:“归自荣并约了他小丈人,带了那四个档子。大傻也请了两桌客,并些南边朋友,有几个会串戏的在内。大家公议,每人凑钱十吊,共得九十吊,遂叫了全福班演戏。归自荣高兴,与一个姓吕的,串了一出《独占》。”文泽道:“归自荣本生得好,就是不该同小老婆另住在城外,听说仍旧窘迫得很。”子佩丢个眼色,文泽不说了。萧次贤冷笑一声,聘才像要说话,又不说。子佩道:“他们爱串戏罢了,偏又拉上我。”华公子道:“不错,你的戏是唱得最好的,我看比他们还强些。今日串的是什么呢?”子佩道:“和别人串也好,偏偏大傻子死缠住了,要与他唱《活捉》。本来戏名就不吉利,大傻生得又呆又笨,种种不在行,难以尽述,看的人也不住的笑。正到进场的时候,我将帕子套住了他,忽然走进了一群人来,不论皂白,拿出刑部一张票子,给众人瞧了瞧,就一条链子,把大傻子拉了出去。里头奶奶们急得哭号起来。众人不晓得是什么缘故,欲待出去劝解,他们已经飞跑去了,没头没脑的叫人怎样,只得一哄而散。自荣是不能走的,还有大傻几个至交在那里。我便一直到这里来。”
众人听了,也都称奇。仲雨道:“我也猜着八分了,这事还是为着归自荣起的。乌大傻不过听了衬戏,吃了镶边酒,便替归自荣担了个苦海的干系。”冯子佩道:“我倒不知,你知是为着什么?”仲雨道:“我也是猜测。我听得人说,乌大傻子造了张假房契,替归自荣借了六百吊钱,听得借主知道了,要告他。我想一定是此事了。”冯子佩道:“有点像。钱是归自荣与大傻两个分用的,如今倒是乌大傻一人倒运了。”刘文泽道:“这个乌大傻子也生得特奇,又呆又傻,倒是个戏癖。城外十个戏园,他每天必处处走到。一个园子里,至少也走个四五回。歪着肩膀,最可厌的是穿双破皂靴,混混沌沌的走去走来,略有一面之交,就斜着身子站住了,人又不留他,没奈何又走过去。我不看戏便罢,若看戏必遇他的。”次贤笑道:“他也是我们浙江人。我看他书倒像念过的。”张仲雨道:“也不见得。我虽不懂文理,我见他那字就不成个样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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