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二回 众名士萧斋等报捷 老司官冷署判呈词
话说秋雨纷纷,泥泞满道,一连下了七八日,到了初八日方见晴明。场中订于初十日出榜,初九日一早即报起来。凡下场的个个意马心猿,到了这几天,寝食俱废,就是高品、春航,亦未能免俗。
春航初八日晚上太睡早了,睡不着,重又起来,至高品房中,见高品尚未安睡,二人谈起心事来。春航叹了一口气道:“我的名心原淡,中不中倒也无妨。就是对不住苏媚香,半年期望之心,白白辜负了。科名虽不足贵,但古今名士才人,断无不从科名而起。”高品道:“可恨今年这一班主考房官,把人回避得干干净净。我们再若不中,未免太冷淡了。若到明日此刻不见动静,就不必想了。”春航道:“不要到此刻,点灯时不来,便已绝望。若据前日那两个六壬 [六壬(rén)——占法的一种。] 课,似乎你我皆可有望。”高品道:“下场年问卜是最不灵的。我头一次在江宁考试,有个起梅花数的,为我起数,得泰卦五爻,他说不用说了,一定中元的。爻辞是‘帝乙归妹,以祉元吉’,你还讲甚么!且象辞还是‘中以行愿也’。”春航道:“可不是。”高品道:“不但此,那年是乙未年,你想帝乙的乙字与归妹的妹字,去了女字旁,不算乙未两字么?我已十拿九稳,谁知鬼神专会哄人的,你道可笑不可笑!”春航道:“人心最灵,心之所欲,象即呈焉。此是人心上起的象,非卦中之象也。”二人煮茗闲谈,将近五更始寝,一到天明即已起来。
却说苏蕙芳惦记春航,亦复一夜不能安睡,比到起身时,已是巳正时候,连忙梳洗,即着人到外面打听可曾报动,那人去了。随后有个京官,着人来叫蕙芳去陪着登高,蕙芳哪有心绪,回他进城去了。停了好一回,钟上已交午初,打听人转来道:“外间已报过四十名了,田老爷还没有在内,倒是那个姓归的,中在三十四名。”蕙芳道:“哪个姓归的?”家人道:“胡同外边住的,就是那叶先生的姑爷,开窑子的。”蕙芳听了,颇为不平,道:“奇了,王八都中了,还了得!这么看来,是不必说了。”心上要到春航那里去,犹恐见面有些难以为情,意欲报了再去,心上十分焦急,比春航倒还胜几分。一回见宝珠着人来问信,素兰、玉林着人来问信,闹的蕙芳坐立不安。欲到戏园中,恐怕被人钩搭住了,闷闷的歪在炕上,拿本闲书消遣,看了两页,又停下。将近申初时候,尚不得信,闷绝无聊。
忽见跟班的手里托着一个盒子,上面放着一盘枣糕,进来说道:“胡裁缝送来的,有话要面求。”蕙芳道:“他有什么话讲?既然他亲自送来,收了他的就是了。”胡裁缝也走进来,作了一个揖,蕙芳让他坐了。胡裁缝道:“今日倒闲空在家,不出门走走?外面登高游玩的颇热闹,又是报举的日子。潘三爷的女婿中了,好不热闹,挤满一铺子人,报喜钱赏了一百吊。这胡同外的一家也中了,我常与他作衣裳的。寓在宏济寺的高老爷也中了八十一名。如今城外已报一百多名了。”蕙芳听了,忙问道:“宏济寺的高老爷中了,还有位田老爷也寓在寺内,可曾中么?”胡裁缝道:“我没听见说,想必也中了。”便向蕙芳说:“我的苏爷,我有一件事要求你。我那第三个儿子叫三喜,在铺子里闲着,教他学手艺,学了三四个月,剪刀都拿不起,一天倒要四五十钱买糖买果子吃,我哪里养得起他!他相貌也还干净,虽不能比你那班里相公,也差不多。他心也灵,针线学不会,戏倒学得会,如今听熟的乱弹,倒也会唱许多。我想作戏比我们作裁缝好万倍,我求你老人家,行个好事,提拔提拔。我选个日子,送三喜来拜你作师父,你老人家断不可推辞。我若送他到别班里,我也心疼,他年纪又小,打打骂骂的,孩子也受不得的。你老人家心又慈,疼惜孩子,将来就不指望与你老人家一样,能够光光鲜鲜,不少吃,不少穿,认得几个财东,也就心满意足了。作裁缝的有什么好处?自己又没有本钱,铺子里赊了料来,来路就贵,还要替人垫钱,开出账去,人又嫌贵了,七折八扣,拖拖欠欠。这一间铺子好容易开着,五七个伙计做活,老米饭酸菜汤,一天费用也得两吊钱,能有多少沾光在内!你若肯收了作徒弟,歇两年我就不作裁缝,就像作老太爷一般了。”
蕙芳听了,好不厌烦,便道:“我将要改行,不唱戏了,哪里还要收徒弟?况且我也不会教人,你儿子要学戏,还是到那乱弹班里好,学两个月就可出台,我们唱昆腔的学了一辈子,还不得人家说声好,一个月花了多少钱,方买得几出戏,学他作什么!”胡裁缝尚是啰啰嗦嗦,好一回才去。
已是上灯时候,蕙芳长叹一声,忍不住叫套车到春航处去,先与高品道喜。及到了宏济寺中,却是冷清清的。进内先见了高品的家人,问他,那人答应道:“方才报是报来,我们老爷说恐怕不是,不晓得什么缘故。”蕙芳走到里面,只见高品与春航对坐下棋,照应他坐了。春航便触起心事来,便把棋子一掳,说:“输了!不必下了!”高品也便歇了。蕙芳问道:“卓然已高中了,怎么如此模样?”高品笑道:“中了便应该怎样?等湘帆报来,再热闹罢。”蕙芳道:“总是一样,全要中的。”高品道:“方才报来是报来,但有些不对账,是个江南监生。”蕙芳道:“据我看来不错的,你这名字未必有同的。”高品道:“也难说,总要看了榜才作准。”春航默默不语,蕙芳只好说些宽慰的话。
少顷,史南湘、颜仲清闯将进来。南湘道:“贺喜的来了,快预备喜酒!媚香你也在这里?”春航道:“此刻也差不多报完了,将吊之不暇,何贺之有!”仲清道:“才报了一百八十多名了。卓然中在八十一名,你嫌低了,因此有些委屈么?”高品道:“恐怕不是。你不见条子上写的是江南监生?”南湘、仲清齐道:“这是笔误,常有的事。”春航道:“不必疑心,卓然是已经中定了。”南湘对高品道:“你且备起晚饭来,咱们一面吃一面等,如不来到,三更后同去看榜何如?全中了,你们两人好好的请我们吃十天。”二人尚未回言,蕙芳道:“有理,有理!就这么着,我也有些饿了。”
高品、春航知道今日必有人来,已经安排定了。即收拾桌子,摆上饭来。南湘不准先吃饭,要陪着他饮酒。高品口内虽说疑心,心上早已欢喜,颇觉对酒开怀。春航素来洒脱,此番倒放不开心,蕙芳也与他一般。南湘道:“放心,湘帆总在五魁 [五魁——五经的魁首,明朝科举分五经取士,第一名称为魁首,其后则以乡会试中前五名的称为五魁。] 之内,如不是第四、第五名,我也不敢论文了。当年我在湖北侥幸的一年,约了几个朋友,大排着筵宴候报,候到三更不来,也气极了。那些人看不像,也去了。到四更将要睡时,才报了来,倒是个解元 [解元——科学时代,乡试称解试。解试第一名称为解元。] !难道你们下过两三场,还不晓得五魁是后填吗?”仲清说道:“上科我不就是上了报录的当?我是副榜第一,他就报我是第二名南元,倒赏了好些钱。明早他竟不来,及看榜时,才晓得是副榜,倒叫我太山、太水空喜欢了半夜。”诸人借酒闲谈,到了二更以后,尚不见报来,就是史、颜二人心上,也知春航有些不稳了。
将要吃饭,忽听门外一片声嚷将进来,倒把众人吃了一惊。听到嚷道:“田老爷大喜,中的是南元 [南元——明清科举时代,南方各省考生参加“顺天”乡试乡举,除第一名保留给“直隶”本籍人外,考上第二名的称南元。] !”春航一听,喜不可言,把箸子摔过一边,连忙走出位来。蕙芳也乐不可支,诸人是皆欢喜,忙看条子,是“中式第二名,田春航,年二十三岁,江南上元县附贡生。”方才放心。报喜的讨赏钱,蕙芳带了些票子来,递给春航。春航先赏了十吊钱道:“明早同高老爷报喜的一同来领赏就是了。”众人道:“明日二位老爷不是十吊二十吊的赏,重重的要赏几百吊钱呢。”高品道:“是了,你明日来。”春航乐极了,因高品不放心,也有些疑心起来,恐怕报喜来诳他,只管发怔。蕙芳笑道:“报已报完了,二百几十名人都要疑心,难道人人全是假的么?”仲清道:“不心疑心。此刻已三更天,城门也都开了,叫你管家骑匹快马,先看了榜来。我们也不回去,你叫人索性添些酒来。”春航、高品道:“甚好。”一面打发人去看榜,一面再添酒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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