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二回 众名士萧斋等报捷 老司官冷署判呈词 第2节
此时各人畅饮,到底喜多愁少了,猜拳行令,闹到五更以后,看榜的始回,说道:“田老爷是不错,榜上果然第二名。”这一句话把高品唬呆了,急问道:“我怎样?”那人道:“八十一名是叫高品三,年四十岁,江南淮安府山阳县监生。”高品气得发昏,说声“呸”!那人便拿出《题名录》来,众人细细看了,果无高品在内。蕙芳笑道:“中的人我也不认得。我就晓得这两个:一个是叶茂林的女婿,叫作‘窑子归’,这三十四名归自荣就是;一个是潘三的女婿,叫作‘杠花’,他老人叫花三胡子,在杠房抬杠出身,如今大发财,开了几处杠房,这六十三名花中桂就是。”
高品再把第一张《题名录》看了一遍,略生喜色,不觉叹口气道:“也罢,名利二字是有一定的。现在你们不比外人,我对你们直讲罢:一千六百两银子卖掉了一个举人!这个杠花就是我中的,是张仲雨的过手,明日就要讨账去了。”春航、南湘、仲清、蕙芳都埋怨他几句。高品道:“我岂不知此事原作不得?我也有个想头在内,或者今科不当中,或者我竟能名利双收,也未可知。况且我要回南一走,家内有几件大事急于要办,两手空空的,亦殊难堪。如今倒罢了,虽不能巴结与湘帆作个同年,但不叫抬杠的作年伯,称婊子为年嫂,也是不幸中之幸也!我看湘帆不但得此年伯、年嫂,还得了一个好年丈呢!”春航笑道:“凭你怎样刻薄罢了。但是哪一科没有些混账人在内?焉知你下科又不与这些人作同年?倒是年丈之称又是谁呢?”蕙芳听了好笑。仲清道:“你方才没有听见,抬杠的儿子花中桂是潘银匠的女婿吗?叙起年谊来,不是你的年丈?”春航笑道:“我也不与他会同年,我仍认卓然是同年便了。”高品笑道:“这么说,我明日就叫潘三为丈人如何?”说得众人大笑。
少顷,天色大明,红日已上,春航要出去见房师,并谒座师,各人也都散了。以后会同年,请吃酒,一连忙了半个月。春航出于第四房孙亮功门下,相见之后,亮功久已闻名。就是刘尚书、王阁学,虽未见过春航,于他儿子们书房内见他些笔墨东西,也久已倾倒,唯恐不得其人为憾,今中了南元,十分欢喜。从此春航与文泽、王恂又成了世谊,更加亲爱。唯有孙氏昆仲,颇难浃洽 [浃(jiā)洽——融洽、和洽。] ,然亦不得不往来,唯淡交而已。
高品代枪之银已收清,共得了一千六百金。张仲雨过手,在花处讲定二千四百金,从中扣出去八百金,又索花姓谢仪二百金,也得了千金,自己享用,便从藩经历上加捐了正指挥,即在坊里当起差来。高品已于十月初二日回苏州去了,春航在庙里寂寞,文泽邀至家中,王恂又欲相留,春航两处时相寄榻,又兼蕙芳照旧相陪,便安心乐意,与文泽、仲清等交相琢磨,闲时作些诗赋,习学殿试工夫。南湘也写了几天殿试卷子,以后又不写了,且按下不题。
如今要讲起一件闲事来。那八月十四日晚,乌大傻教刑部里传了去,问了一堂私造假契、抵押钱财事。因归自荣急欲借钱,商于大傻,要借彼房契抵押,许其分用。大傻早将房契押出,只得另造伪契与归自荣,押了六百吊钱,大傻分用了二百吊。谁知这个财东与前次那个财东相好,一日叙谈账目等项,讲起乌大傻的房子来。那个财东问起住址方向,知道就是押于他那一所,便对那人道:“这张契纸是假的!前年大傻已将房子抵押于我,押了八百吊,有兴盛香蜡铺作保。现今利钱欠了四个月,我正要找他说话,怎么又押与你了?”那人便着起急来,即找了中保来寻大傻理论。谁知大傻终日昏昏沉沉的在戏园闲闯,家中用一个笨汉,也甚不明白。那人找了十余天,并未见着一面。大傻回来,又不知道,那人情急,告了一状,送到刑部里。乌大傻是个天文生 [天文生——观测天象、推算时日的官吏。] ,其祖也作过官,其叔祖并且是个显宦,如今式微 [式微——衰落,指事物由盛转衰。] 了,只剩下数顷荒田,几间破屋。幸亏契是白契,并非私造印信;大傻的堂母舅现任刑部司官,也有些照应。大傻想供出归自荣来,无奈契是他的,又系他出名,倒与归自荣毫无干涉,竟上了一个大当,革去天文生,限期赔偿,这也是他的晦气。
却说拿乌大傻那一天,有个皂隶 [皂隶——旧时衙门的差役。] 叫作陆升,与归自荣住处相近认得,那日见他报了举人,忽然想起:八月十四日明明看见归自荣在乌大傻寓里吃酒,因想十四日秀才们正在场里,怎么他不进去又会中呢?想来想去,再不明白。一日遇见一个贴写,叫作葛逢时,排行第六,是个绍兴朋友,极会生事的。那天是十月初三日,陆皂隶走到衙门前一个小茶馆内,见葛贴写在里面吃茶,一边放着黄布小包,身穿贵州绸绵袍,套着元青大褂,低着头在那里吃火烧。皂隶走近来弯弯腰,叫声:“葛先生,独自一人闲坐吗?”葛逢时见了也照应了。陆皂隶就对面坐下,走堂即添了一碗茶。葛逢时道:“你今日清闲,想不是值堂日子么?”陆皂隶道:“这几天不该班。葛先生你是忙得很,近来想也发财?你是走得起的人,即日就要补经承 [经承——清代京师各部院役吏的总称。] 了,将来可肯照应我们?”葛逢时叹口气道:“老陆,你是衙门中老手了,难道你不知道我们的苦?若要想得经承,至快还得七八年,你想难不难?不比别的衙门,还有些活动。这道衙门作了经承,便又怎样?”陆皂隶道:“作了经承到底好。你看黄经承与张经承怎样局面?簇崭新、风吹不动、火烧不着的一所好房子,好热车,干草黄银鬃大骡子,你瞧气色怎样光鲜,衣服怎样体面也就罢了,将来还有个小功名。人生在世,衣食无忧就也难得。”
葛逢时点点头,已将几个火烧吃完,然后问道:“你可要吃点心?”陆皂隶道:“我已吃了油炸糕、甜浆粥了。我有一件事不明白,今日难得遇见你,正好讨个教。”葛贴写道:“有甚么事难明白?”陆皂隶道:“我们街坊有个姓归的,是个南边人,招赘在乌大傻子家里,常见他出进的。我家与乌家隔不到一箭远,在一条胡同里,这且慢说。我问你,年年下场的日子,可是一定的日期?或是可以先后移改的?”葛贴写道:“乡试么,通天下是八月初八日头场,初十日出来;十一日再进去,十三日出来;十四日再进去,十六日完场,这是各省一样的。会试是三月初八日起,也是一样的。”陆皂隶道:“你说二场是八月十四日进去,是什么时候点名,什么时候封门呢?”葛贴写道:“点名总在一早,到了午未时也就要封门了。”陆皂隶道:“到十四日二更天还有不进场的人吗?”葛贴写道:“怎么能够到二更天?今年点名极快,二三场午正时候已经封门了。十四日二更天还在场外,那是头二场犯了贴例,贴出的了,所以不用进去,你当他还未进场呢!”陆皂隶点点头道:“原来有这些缘故。什么叫作犯了贴例,贴出来的?”葛贴写道:“这些事你要问他作甚么?贴例的或是烧了卷子,或是墨水污了,或是不完卷子交了白卷,这些有毛病的卷子就不发‘誉录所’,就贴了出来,不要他再进去了。”陆皂隶道:“据你说贴出来的,可会一样中么?”葛贴写道:“你好明白!既贴了出来,没有完场,怎么也会中?就是大主考的儿子也不能中的。”
陆皂隶道:“我原听得人说:不完场是不能中的。我方才讲的那街坊姓归,名字叫自荣,现在高高中了三十四名。我于八月十四日二更天去传乌大傻子,明明看见归自荣在那里,他并且上前来问甚么事,讲了多少话,急得什么似的。那时我却不理会,后来见他报了举人,我又不曾认错人,细细想来,他没有进场怎么也会中呢?请教你评出个理来。”葛贴写道:“这却奇了!或者你认错了人,或是记错了日子,不要是十三晚上?”陆皂隶道:“这人虽烧了灰也认得出来,断不会错的。至于日子,有票字为凭,而且明日就是中秋节,一发不会记错。你想是什么缘故?”葛贴写道:“这真奇了!”细细想了一会,问道:“你可知道他的底子怎样?”陆皂隶道:“这却不知道。他外面是极好看的,说是乌家的女婿。至于他是哪一省人,我也不知道。”葛贴写道:“你细细访一访,如果真没有进场,这就了不得。必定有个顶名代替的了。你若访实了,歇天我同你去找他,看怎样。我们见景生情,大家可以发些财。”陆皂隶道:“我也是这么想。”二人商酌定了,葛贴写还了茶钱,各自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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