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四回 还宿债李元茂借钱 闹元宵魏聘才被窃
话说聘才送了富三出门,唐和尚即叫人去请他兄弟。聘才刚进屋子,只见李元茂闯将进来道:“今日才寻着你!店铺里哪一家不访到,原来搬在这里!”聘才道:“我也搬出来不多几日,因为有些事情,所以还没有来看你并看庾香。”即问:“庾香近来可好?”元茂道:“好是好的,前月王家写信与太老师,明年二三月间要替庾香完姻了。就是我那头亲事,孙家常来催。本来年纪都不小了,我写禀帖与老人家,尚无回信,半年来也不寄一个钱来。今日已是二十五了,看光景年内有信也未必到,这便怎样?如今有四十多吊的馆子账,零星费用也须二三十吊。衣服是当完了,也要赎出两件好拜年。你替我想个法儿才好。”
聘才道:“不瞒你说,难道你还不知道?我近来被人讹诈,那件事也费了好一堆钱。如今我又闲住在此,若说起钱,真一个也没有。算起来今年的钱也花得不少,谁想到今日呢!我又没什么衣服,除了外边挪借,连当都没有当的。”元茂道:“你装什么穷!我借了,难道不还你么?此番老人家有信来,与我办喜事,至少也有五百两银子。如今你借四十两银子与我,或是一百吊银,就好过去,不然我竟死了。好人,好人,你不要作难!”说罢,作了两个揖。聘才冷笑道:“这真奇了。你也不去想想,我又不曾做官,我又不曾发财,你怎么当我是有钱的?告诉你,你不过几十吊钱的账,我是有几百吊呢!你不信,我给你瞧瞧。”便从靴掖子里取出几篇账贴来。李元茂接了细瞧,是裁缝账最多,有二百几十吊,馆子、庄子的账也有二百来吊,还有些零星账几十吊,算来有五百余吊。元茂道:“怎么一下就有这许多?这还了得!”聘才道:“还有些没有送单子来呢。此时连账连寓中的浇裹,并新年的花销,总得要八百吊钱方下得去。此时两手空空,就有几件皮衣,又要穿的,也当不得。我实在自顾不暇,怎么能从井救人?你或者倒替我张罗,你那两个舅子可以商量么?”元茂叹口气道:“你还提这两个宝贝,天天白吃白喝,没有见他作过一回东。就是孙老大也欠了好些账,这两天躲着不出来呢,只怕他要问我商量。”李元茂无头无尾,话讲了好些,聘才只得留他吃了饭。
元茂到聘才房内,搜着个烟具,便要吃烟,开起灯来,咕咕咚咚的,闹得聘才心里发烦。已到二更,聘才催他回去,元茂只是不动。聘才道:“你回去迟了,那里关了门怎么好?快些回去罢,此时也不早了。”元茂道:“我今天歇在这里罢。”聘才道:“我只有一副铺盖,怎么睡得两人?”元茂道:“不妨,你盖一床大的,那一床小的给我,两人再盖些衣服就不冷了。我们这一年没有同榻,今日正好谈谈。”聘才无奈,只得由他。元茂不知好歹,吹了烟又要吃果子,停了一回又要点心,把聘才那个四儿呼来唤去,忙个不了。聘才歪躺在一边,也不去理他。
到了三更,四儿来请聘才,说:“唐和尚请说话。”聘才来到和尚房中,见炕上开了灯,屋中点了两支蜡,照得雪亮。铜炉内火焰熏人,旁边小方桌上,有几碟残肴,一把烧酒壶,却不见和尚。聘才坐下等他,等了一回才来,说道:“偏偏要解手,忽然水泄起来。”叫人打了盆水,净了手,坐了说道:“日间所说的事,方才兄弟来我对他讲了,他说可以。两个缺是一天到的,却是湖北在前,如今作个弊,将贵州放在前面也无妨碍。虽然一倒转来,也是个作弊,我兄弟说,与富三爷没什么交情,不犯把这大情白送给他。贵州一任,抵不得湖北一年,这是人人知道的。此事还要你去对他说。”聘才道:“这个自然,但不知令弟可拿得稳?”和尚道:“千稳万稳,并不是撞木钟。事成了才要,你能担这个担子么?”聘才道:“这有什么不能!富三爷是有钱的人,且做事极爽快的。但不知令弟要多少谢仪,有个数目,我好去说。”和尚道:“这事若别人去讲就了不得,三五千两也不算多。我说是我的至好,这个情算在我做哥哥的身上,因此他只要三千吊钱。若说这个缺,一到任就有两万银子的现成规矩,这三千吊钱算什么?核银子才一千二百两。你叫他开张银票来,横竖这个数儿。成功了,我也不想他什么,多吃他几天就是了。”聘才心内算计一番,便又问道:“适或那边嫌多,还可以减些呢?”和尚道:“这个就减而又减,除了我兄弟之外,别人也不能作主。你明早就去说,这事很快,二十九日就可引见。如今的事,要老练,恐怕事后更改。你明日就要将他这笔钱存一个铺子里,说明日子去取才好。若事成了,长长短短起来就不光鲜了。”聘才道:“这个我知道,明早我就去。”又坐了一坐,即自回房,见元茂和衣睡着,已经鼻息如雷。聘才叫醒了他,又另将一副铺盖给他睡了,自己也便安息。把富三的事想了一会,又将自己的账算了一会,已到五更。
才睡片时,即见天明,便叫起家人吩咐套车进城。净了脸,吃了点心,穿好衣裳,李元茂尚未睡醒。聘才推醒了他,说道:“起来罢,我要进城去了,没有人在家照应你。”元茂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声,翻一个身,将被蒙了头,又睡着了。聘才好不烦躁,看这光景是不肯起来,只得叫四儿在家看了屋子,另带小使,骑了马出门找富三去了。
却说元茂睡到巳正方才起来,擦擦眼睛,见四儿在房里扫地抹桌子,元茂便问道:“你主人哪里去了?”四儿道:“到富三爷那里去了。”元茂下炕,穿了衣裳,走到外间。四儿送了脸水,泡了茶,又送上点心。元茂又吸了几袋水烟,吐了一地的痰,四儿扫干净了。元茂问道:“你可知道几时回来?”四儿道:“拿不定。”元茂道:“昨晚有几句要紧话没有讲,就睡着了。我若去了再来,又恐遇不着他,不如在此老等罢,我也没什么事。”又问四儿道:“你们吃饭没有?”四儿道:“我们是吃过了。李少爷,你要吃饭,我去对厨子说。”四儿出去了。约有一刻工夫,四儿捧了一个木盘,里头放着几样菜,便问元茂道:“喝酒不喝酒?”元茂道:“二两烧酒就够了。”四儿先把菜摆好,又拿了木盘出去。元茂看菜,一碟是熏鸡,一碟是鸡蛋,一碟是肉丝,一碟像是面筋,看不清楚,拈了一块尝尝,果然是面筋。四儿拿了一小壶酒,一个酒杯子,替他斟了一杯,又出去了。
元茂一面喝酒,一面看那铺设,颇为精致。两间套房,昨晚心中有事,未曾留心,日间是在外面小三间内。聘才卧房是在那院子西边,一重门进去,另是两间。此时元茂坐在外间炕上喝酒,喝了三四盅,已觉微醺。饭尚未来,遂留心观看,见炕上面挂了小小四幅工笔《岁朝图》,炕几上摆一个自鸣钟。东边三张楠木方椅,两张茶几,茶几上边一盆水仙,一边是一瓶腊梅。东边墙上并挂着一副对子,下面靠窗一张小桌,桌上放了七八个漱盂,亮得耀眼,是铜的。中间挂着个门帘,嵌着一块玻璃,两边窗子也嵌着两方玻璃。炕上、椅上都是宝蓝缎垫子,墙上挂些三弦、四弦、萧、笛之类。元茂无心喝酒,看到里间房里是一带纱窗,中间挂个三蓝绉绸绵帘子,揭开了走了进去。这间却宽了好些,上面一张木床,镶着个冰纹落地罩,挂个月白绸夹幔子。床上一头叠着四五床锦被,一头放两个衣包,中间一张花梨炕桌,铺了大红锦缎垫枕,里面横挂一幅《睡美图》。房内西边摆着四个大皮箱,上有两个小木箱,下座两张木柜。中间一个大铜火盆,罩一个铜丝罩子。靠着窗一张书案,摆着两套小书,元茂看书套签子上写着《金瓶梅》。也有一个都盛盘,放着副笔砚。窗心镶着大玻璃,东边上手是一个小书架,放些零星物件;下手是两张方凳,用青缎套子套着。
元茂看完,想道:“这个光景,岂是没有钱的?这四个大皮箱,衣裳也就不少。那两个木箱与这两个大柜,定是放银子钱的。他还装穷哄我,今日断不能放过他!”便走了出来。四儿又拿进两样菜,一锡罐饭来,一样是羊肉,一样是炒肝;后来厨子又送了一个小火锅,一齐摆上。元茂吃了五碗饭,吃了些汤,把一碗羊肉吃了一大半,漱了口,吃了一袋烟,问四儿要了块槟榔,嚼了半天,坐着不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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