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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二回 索养瞻师娘勒价 打茶围幕友破财 第2节

这边伍麻子正在张罗,却好天福、天寿散戏回来,见亮轩像是见过的,又记不清,请了安。那个大傻子,他们却见过,他在园子里听衬戏的,便也请了安。大傻子迷迷盹盹的说道:“今日兰保的《盗令》《杀舟》,桂保的《相约》《相骂》,实是个名人家数,他人做不来的。”亮轩道:“你们还认得我么?”天福道:“有些面善,想不起来,好像哪里见过的。”天寿眼瞪瞪的看了一会,问道:“你能不是去年同一位吃烟的老爷来?那位吃烟的同我师傅打起来,还是你能拉开的。”亮轩道:“你的记性好,天福就不记得了。”天福听了,也想起来道:“哎哟!那一天好怕人,那位吃烟的好不厉害,把桌子都打翻了,还直打到里头去。幸亏我躲得好,不然给他一脚也踢个半死。”亮轩道:“可不是,亏我救了你们,你们感激我不感激呢?”天寿道:“那一位如今哪里去了”亮轩道:“现在病着。”天福道:“天报,天报!叫他多病几天。”

大傻子道:“方才见个相公进来,叫什么名字?”天福道:“没有呵,我们就是师兄弟两个。”亮轩道:“有一个进来的,比你们高些,有十六七岁了。”天寿道:“没有,没有,我们只有一个琴师兄,从华公府回来,如今他也不算相公,不唱戏了,或者你们看见的就是他?”亮轩道:“不错,不错,就是他。可以叫他出来见见么?”天福摇头道:“他不见人的。多少人知他回来了,要见见他,他总不肯出来。就只到怡园徐老爷处,除了他家,是不到第二家的。”大傻子道:“他既不肯出来,你领我们到他屋里坐坐,是可以的。”天寿摇头道:“他要骂我们。”伍麻子站在廊前道:“我们这个琴官,如今是华公府的二爷,不见人了。二位老爷如高兴,叫天福、天寿伺候罢。”大傻子望着亮轩道:“你们既然是旧交,自然也应叙叙,断无空坐之理!”亮轩支吾道:“我还有点事。”天寿道:“你能没有事,你能是不肯赏脸。”亮轩道:“真有事。”伍麻子道:“坐坐罢,就有事也不必忙。如今他的师父不在了,他师娘就靠着这两个孩子呢。”大傻子道:“你也难得出来,我也走乏了,略坐一坐罢。”又问天福道:“你师父几时不在的?”天福道:“前月二十五。”大傻道:“咳!我竟不晓得他死了。你们虽不认得我,你师父倒与我极相好的。”天寿道:“我也常见你在戏园里,你怎么坐不住,总走的时候多?”大傻子道:“我的朋友多,照应了一个不照应那个,就招人怪了。”天福道:“我见你进来又出去,出去又进来,好像忙得很。”大傻子道:“既到这个园子里照应了,自然也要到那个园子里去照应,不然也要招怪的。”

伍麻子已走开。少顷,亮轩要走,天福拖住了他,大傻却不动身。只见打杂的进来,在桌子上摆了几个碟子。天福道:“姬老爷请坐罢。”亮轩着急,对着大傻挤眉弄眼,要叫他走的意思,大傻装作不见,一手摸着那几根既稀且短的鼠须,拈了几拈。亮轩见他不动,只得独自想跑,说道:“我要小便。”天寿指着院子里道:“那东墙角就可以。”亮轩走出屋子,到院子中间,撒开脚步就走,不料天寿在后扯着他的发辫,一松,将亮轩的帽子落了下来,发根拉得很疼。天寿嘻嘻的笑。亮轩急回转头来,涨红了脸道:“这是什么玩法?”天寿拣了帽子,拍净了灰,与他戴上,拉了他进来。亮轩道:“我真有事,何苦缠我?”大傻子见了酒,喉咙已经发痒,劝亮轩道:“我们这般至诚留你,你就赏他们点脸罢。既摆了出来,不赏他们的脸,也叫他们下不去。”亮轩无法,又见大傻不肯走,反留住他,想是大傻要做这个东。如果大傻做东,也就放心了,只得勉强坐下。天福、天寿各斟了酒,亮轩饮了两杯,见大傻子放心乐意的喝酒,手里抓了一把杏仁,不住的往嘴里丢,又见他吃了三个山里红,一个柿饼。亮轩心上又想要去看看琴言,此时已经点了灯,便对天福道:“你同我到你师兄屋子里去坐坐罢。”天福道:“你定要见他,待我先去讲一声。”

天福进去,见琴言在那里看书,便说道:“外面有个姬老爷要见见你,见不见呢?”琴言道:“我见他作什么呢?你见我见过人吗?”天福没趣,将要出来,琴言想要关门,不料亮轩、大傻已走到房门口,就都扁着身子挤了进来。琴言满脸怒容,尚未开言,大傻子深深一揖,亮轩也屈着腰,作了半个揖,满面堆下笑来。琴言倒也无法,只得还了一揖,不好就走。他们也不待招呼就坐了。亮轩眯齐了鼠眼,掀唇露齿的要说话。大傻先说道:“怪道多天不见令师,原来归天了。我竟全然不知,非但没有具个薄分,连拜也没有来拜一拜。多年相好,从前承他一番相待,倒也不是寻常的交情。”又摇着头道:“荒唐,荒唐!不知那些联幛的公分,有我的名字没有?”亮轩笑容可掬的道:“我去年奉拜过的,偏值尊驾进了华府,以至朝思暮想,直到今日。前日又听得尊驾与敝东同席,我就没福奉陪。敝东是个直爽人,不会温存体贴,一切尚祈包涵,不要见怪。”琴言见这二人,就是路上跟着他走的,心中甚恼,及见他们恭恭敬敬的作揖,一个说与师父相好,一个说与他敝东同席,正猜不出这两个是什么东西,也不来细问,含糊的答应了一声,叫小子给了两盅茶。

大傻一面吃茶,见挂着一副对子,念将出来,错了两字。大傻腹内既属欠通,眼光又系近视,倒最喜念对子看画,充那假斯文。琴言看了暗笑,略略看他们的相貌,已经生厌。又见亮轩嘻着嘴说道:“我那敝东,其实很好交的,你是不知道他的脾气,若混熟了,只怕还离不开呢!”大傻道:“不见那春兰么?”亮轩道:“春兰固然,本来钱也花多了,自应心悦诚服的了。我那英官呢,借去用两天,就用到如今,不肯送还。这个小东西也恋着他,将我往日多少恩情付之流水。这也不能怪他,从来说白鸽子往旺处飞,也是人之常情。况且我这敝东在京里,也算个阔老斗,就与那华公子、徐老爷也不相上下,而且他们都是世交。前日那位徐少爷来,适值敝东不在家,他就到我书房来,坐了好半日,送他出去时,他再三的约我去逛园。”大傻道:“你去没有呢?”亮轩道:“我始而倒打算去,况且他往来那一班公子、名士,都也与我相好。后来我想,他还没有做过外任,未必知道我们这一席是极尊贵的,若论坐位是到处第一。我恐他另有些尊长年谊,不肯僭我,我所以没有去。”大傻道:“可惜,可惜!我吃过他家酒席,只怕京里要算第一家了。”琴言听得坐不住,幸天福、天寿都在这里,便对天福道:“你请二位到外面坐罢,我有事情。”便即走了出来。二人没趣,只得同天福、天寿也出来了。

亮轩就想从此脱身,一径的走,又被福、寿二人拉住。桌上又添了四小碟小菜,两碗稀饭。亮轩心上想道:“这是什么吃局?一样可吃的菜也没有。难道八碟干果,四碟小菜,两碗白粥,就算请客不成?要不然是傻子与他讲明,是要省钱的缘故?这个东大约是傻子做定了,索性吃他娘的!”亮轩也举箸吃了一会。大傻子已喝了两壶酒,将四碟小菜也吃干净了,喝了两碗粥,抹一抹嘴。见亮轩不甚高兴,便对天寿道:“姬老爷是要喝热闹酒的。你叫人去添些菜来,酒烫得热热儿的,与姬老爷豁几拳。今日是我拉他来的,你们巴结得不好,以后他就不肯来了。”亮轩打量是请他,便放了心,忙说道:“怎么是这样的?也算不得吃饭。”天寿道:“这原算不得吃饭。我当你们吃过饭了,随便吃盅酒儿坐坐的。既然姬老爷还没有用饭,另预备饭就是了。”大傻道:“是啊,我也没有吃饭。姬老爷也吹两口的,你何不请他去躺躺?”天福道:“那一天真也见你吃了两口,不过吹不多。”亮轩见大傻这般张罗,像个做东的样子,便有些喜欢。

天福同他们到了里面,一面吩咐厨房添菜备饭。亮轩原不会吹烟,不过借此消遣。天福、天寿倒有几口烟瘾,便你争我夺的上烟。大傻乘他们不留心,即走了出来,他也饱了,便踏着破皂靴,匆匆而去。亮轩与福、寿二人说了一会话,问了些琴言光景。伍麻子来请吃饭,亮轩才找起大傻来,杳无影响,心中着忙,便变了神色,只管要找乌大傻。天寿说道:“他去了,这个人是坐不住的。我见他在戏园里,一天总要走个十几回。想必他就来的,我们先坐,不用等他了。”亮轩只得坐了,看菜是四碟四碗,两盘饽饽,就吃了些,终是无精打采,心上要想个脱身之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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