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二回 索养瞻师娘勒价 打茶围幕友破财
话说琴言在怡园,与子玉叙了几日,颇觉十分畅满。到长庆葬事过了,忙了两三天,琴言辛苦了,身子有些不快起来,意欲安顿几天再进华府。
一日,早饭后卧在房中,见他师娘进来,琴言连忙站起。师娘叫他坐了,说道:“从前你进华府,不知华公子怎样的对你师父讲的,师父也没有对我说过。他在时我诸事不管,如今是要我支持门户了。我想我们一年总要三千吊钱才够花销,你看那天福、天寿挣得出来吗?你没有进华府时,一月内极少也挣得二三百吊钱,如今你又不进班子,这钱自然要出在华府里,想他们也不肯白使唤人。你与我讲定了,一月给我多少钱,其余你自己存下,将来也可成家立业,过一辈子的日子。今虽少了你师父一个,其余还是一样,就算省俭些,大约二百吊钱一月总要的。你师父苏州没有家,我又回不去,我不守住这个旧业,做什么呢?三十几岁的人了,还有什么路走?开门七件事,好不难!还有那些人情使费,是免不了的。我知道你是有良心的人,你替我想想,叫我怎样,不靠你靠谁?”
琴言听了,呆了一会,心中想道:“这倒是件难事!当初我也不知怎样,也不晓师父得过多少钱。就听得他们说,师父每月进府来领一次,也不知多少。如今师父死了,他们只怕未必照旧了。若除了华府,又问谁去要钱,难道还可以问度香商量么?不比在外常可见面。此刻师娘要我一月定给多少钱,这倒是件难事!况且公子近来待我又不如从前,这话怎好去问他?”想来想去,不得主意,答不出来。他师娘心上疑着华公子待琴言不知怎样好,自然要一千就是一千,要二千就是二千。这几天在琴言身上盘算,把个心想昏了,又恐琴言存着坏心,道是师父死了,便可撒开。所以长庆媳妇的心,想钱倒与长庆一样,可称良偶,便要紧挤住了琴言,做个靠山吃山、靠水吃水的主意。见琴言不语,更生疑虑,又道:“你怎么不说话?多少总要有个定数。”
琴言道:“当日师父将我送进华府,原是避难,我实不知是怎么讲的。华府有钱给他没有钱给他,我也不知。且我进去之后,从没有见着师父的面,只听说师父每月到府一回,也只在门房里,不知领多少钱。此时我又不出去应酬,一月给师娘多少钱原是应该的,但我拿不定主意,自己有钱无钱,我怎敢随口答应?设或答应了,又不见钱呢,怎么对得住师娘?”他师娘口中哼了一声道:“我不信!我也不知细底。你师父是不知自己要死,若知道自己要死,也早对我说了。我听得去年你没有进去时,华公子就打发人出来,说要买你,他可不是不肯花钱的主儿。一个人凭良心过日子,怎么师父一死,你就变起心来?”琴言听了这些话,已气得要哭,只得忍住了,说道:“这话只好等我进去了再商量,我自己是没有留一个钱。去年及新年的赏赐,就是前天那一包银子。师娘要三百吊钱一月,只怕不能有这许多,总要问明白公子才好定得。但是这句话,师娘代我想想,怎好自己去对公子讲?”
他师娘冷笑道:“人在他家半年多了,还不好讲?交情越重,钱应该越多了,若是不给钱的交情,要他做什么?你不要装糊涂,他又没花过三千、五千两的替你出师。若出了师,我自然不能对你讲这些话了。还有那一种有良心的,念着师父、师娘,就出了师,还常常孝敬也是有的。不然你就对他说,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出师,我可以置些产业,倒比零碎的好。这两条路,凭你走哪一条,你总要讲明了才可进城。不然进去了,我又不能进来找你,便费了许多周折。”说罢,起身出去了。
琴言受了这些话,又不能驳他,心中好不气苦,以为师父死了,这个身子由得自己,哪知师娘更加厉害。气忿忿的重新躺下,思前想后,毫无主意。伤心了一会,又想道:“我每逢想不透的,经香畹一说就明白了,此事非与他商量不可。”主意定了,带了跟他的小孩子,随身便服,走出门来。
到了素兰寓处,却值素兰未回。意欲回家,又属烦闷,想宝珠离此不远,不如找他谈谈也好。才出得素兰门,只见两人站在街心,偶抬头一看,一个是圆脸,生得混混沌沌,脚下倒是一双皂靴;一个生得獐头鼠目,便帽上拖着一绺长红帽纬。琴言低着头只顾走,觉那两人就跟着他。听得一人低低的说道:“好一朵鲜花!”又听得一个说道:“咦!是哪一家的?我竟不认识。我们且踩踩他。”又听那个说道:“这才算个好脑袋呢!”琴言听了,好不有气,然也无奈何,只好由他们讲。只听得背后踖踖 [踖踖(jí)——不依次序而越过。] 促促,脚步接着脚步,衣裳碰着衣裳,顺风吹来,鼻中觉有狐臊气。急行几步,到了宝珠门口,叫小孩子进去问时,也不在家。琴言见那两人又在后头站着,心中气极,便急急的回去,那两人也就急急的跟来。琴言到了自己门口,一直低了头进去了。此刻正是散戏的时候,这些相公如何在家?琴言白白走了一回,路上又遇着这两个厌物,更加纳闷,进了房,长叹了一声,不觉泪下。
偏有那师娘的表弟伍麻子,不看风色,走进来坐在炕沿,捏着潮烟袋,找了个纸条子,抽了二三十口,纸煤烟灰吹得一地。又盘三问四的寻这样,看那样,琴言好不厌烦,也不理他。伍麻子吃了一会潮烟,问琴言道:“我听说华府里那些大爷们,是不用说了,各人家里都是大屋子,有十个八个小老婆陪着睡觉;就是那些三爷、四爷、五爷,连那些赶车的、养马的、铡草的,新年上也穿着狐狸皮袄?”说到此,将手比着个样子道:“这么大的皮荷包,拴在腰里,到赌场上解开来,尽是银锞子,抓一把就押个孤丁 [孤丁——赌博时,把赌注押在一门上,叫作孤丁。] 。还有去年来找你闹的那个姓金的三小子金二,在酒馆子里喝酒,也叫个打十不闲的陪陪。虽然是讹他爹的钱,然而也还有这些出息,是真的吗?怎么这些人也这么发财?”琴言心中只管纳闷,更加烦恼,哪里有心听他的话,只是不答应。
伍麻子又道:“我听说这还不算什么奇事。他家的银子,柜子里装不下,就散堆在墙脚边。到了两三年不用他,受了潮气要霉烂的,便发出来晒晾。晒晾了一天,就有人将五两的换他十两的,将二两的换他五两的。他也不点数,偶然看出来,说:‘我的银子如何变小了?’那些人说:‘晒了一天晒干了,自然收小了。’这些话我有些不信。难道这位公子真当着银子都晒得干吗?”琴言听到此,不觉失笑道:“你这话是哪里听来的?”伍麻子道:“我们有一班朋友,闲着没有事,聚在一处就讲这些话。城里一个华公子,城外一个大园子里的徐老爷,这两家富贵,讲一年也讲不完。说那徐老爷的园子里,山子石底下,埋着十缸银、十缸金。那看金子的财神爷是一头的黄毛,看银子的财神爷是一头的白毛。到半夜里,他两个便坐在园墙上吓人,还要拿金锭、银锭打人,有时运的被他打着了,就捡了金银回去,回去就发财;没有时运的被他打着了,捡起来是块黄土,回去还要生病。我看财神爷也势利,只奉承有时运的人。”琴言听了倒也好笑。
伍麻子正说得高兴,忽外面有人叫他,就出去了。原来有两个客来打茶围,伍麻子招呼到客厅坐下。打量这二人,见一个衣裳很旧,穿着旧皂靴,头上的小帽子油晃晃的,沾了些灰土。心上想:“他不是个监生 [监生——明清进入国子监就读的学生。] 老爷,就是个没选期的老爷。”那一个衣裳略新些,帽上拖着一绺红线纬,虽不像个有钱的,或者倒是个老白相 [白相——南方人称闲游为白相。] 。问了他们的姓,让他们坐了。
你道这两人是谁?一个是乌大傻,一个是姬亮轩。他二人新在戏园里认识,这日都在街上闲走,适相遇了,跟了琴言到了门口。亮轩恍惚记得这个门,想了一会,想着了,就猜方才见的是琴言。后又想起奚十一的话,说前月在聘才处叫他陪过酒,无疑是他,便与大傻讲了。大傻见亮轩高兴,欲赞成他进去,好吃个镶边酒,便道:“管他是与不是,既是相公寓里,总可以逛得的。我们且进去坐坐,喝杯茶也好。”亮轩道:“你高兴就进去,我是奉陪的。”商量了一会,才同了进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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