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三回 苏蕙芳慧心瞒寡妇 徐子云重价赎琴言 第2节
一夜雨廉纤,正燕子飞来,帘卷东风,北宋南唐评乐府。
三分春旖旎,问杏花开未,窗间青琐,红牙白纻选词场。
次贤、子云看他四人,今日打扮分外好看,艳的艳,雅的雅,倒像有心比赛的一般。此刻都还穿着小毛外褂,琴言是元狐耳绒,宝珠是元狐抓仁,蕙芳是云狐抓仁,素兰是骨牌兜块云狐干尖。四人相对,就是“珊瑚玉树交枝,瑶草琪花弄色”,觉得楼外千枝红杏,比不上楼中四个玉人。次贤、子云虽时常相对,此刻亦还顾盼频频。子云道:“今日无肴,只是小饮,你们饿了就吃起来罢。”蕙芳道:“我真有些饿了。”子云吩咐先拿几样点心来,随后就摆了几样肴馔,大家小酌。
宝珠道:“方才听你们唱的是什么曲本?音节倒像很熟,而曲文却没有见过。”次贤道:“这是我当年一个好友制了一部《梅花梦》和曲本,有二十出戏。前日从书籍内找出来,将《九宫谱》照着他的牌子填了工尺 [工尺——古代音乐记谱,用以表示音阶符号的总称。] ,倒也唱得合拍,却只填了这一出《入梦》,其余不知唱得唱不得。明日与你们班里的教师商量,可以谱他出来。”蕙芳道:“那倒可惜了。我听这曲文甚好,还是你自己按谱罢。若与我们教师,他便乱涂乱改,要顺他的口,去的去,添的添,改到不通而后止。若能移宫换羽,两下酌改就好了,除非要请教那位屈先生。”次贤道:“他偏这音律上不甚讲究,弹琴之外一无所好。你与他讲,他又说:‘三代之后乐已亡,故将《乐记》并入《礼记》’!”四旦皆笑。子云道:“我今日得了些江瑶柱,但是干的,作起汤来虽不及新鲜的,比那寻常海味还好些。”琴言道:“我闻新鲜荔枝与江瑶 [江瑶——即江珧,动物。] 柱别有滋味,不同凡品。若那干荔枝也就没甚可爱,还比不上桂圆。那干江瑶不知是怎样的?”
蕙芳忽然大有感慨,呆呆不语,俯首若思。子云颇觉诧异,见他是倜傥诙谐惯的,何以忽然如此?次贤问道:“媚香有什么心事么?”蕙芳道:“没有。”子云道:“方才很高兴的,此刻为何不乐呢?”宝珠等也看出蕙芳有些不快。蕙芳不语,停了一会,说道:“花能开几日?”次贤接道:“七十年。”蕙芳道:“何以能七十年?”次贤道:“人生在世,以七十年算,活一年开一年。”蕙芳道:“今年的花不是去年的花。”子云道:“有去年花,就有今年花。”蕙芳又道:“今年的花留得到明年么?”子云道:“看留的人怎样。”素兰道:“你们忽然学起参禅来。”琴言道:“据我看是开花不如不开好。”宝珠道:“何故?我说花谢不如不谢好。”蕙芳道:“不谢也是不谢的花。你听玉侬说荔枝鲜的时候何等佳妙,及干了便觉酸得可厌。何以形貌变而气味也会变呢?大约人过了几年也就清而变浊,细而变粗,甘而变酸了。”宝珠接道:“就是酸些,也是妙品,总比俗味强多了。”说得三旦齐声叹息。次贤、子云颇觉得意。
蕙芳又道:“我们要看静宜到七十岁时,还是这样不是?”次贤笑:“春华秋实,各有其时。就是荔枝,鲜的时候配得上杨贵妃,如今干了,也还配得上屈道翁,总还在枣栗之上!”说得大家笑了。子云道:“这一比虽切,然究竟委屈了道翁,他却不酸,还比为干江瑶罢。”次贤道:“那更委屈了。你是浙人,自然夸赞江瑶。若说那干江瑶,真像那从良老妓回忆当年,姿态全无,余腥尚在。”宝珠问次贤道:“食品之内究以何物为第一?”次贤道:“我口不同于人口,不敢定。以我所好,以鱼为第一。”琴言、蕙芳皆道:“说得是。”次贤道:“食品中也分作几样,如人品不同,有仙品,有神品,有逸品,有妙品,有宜烹龙煮凤,有宜吸月餐露。使其相反,两不为佳。故往往我说这样好,他说这样不好。孟子曰:‘口之于味也,有同嗜焉。’大概是论易牙所调的味,皆合人之口味。若今日的厨子,也就单合他自己的口味了。”子云道:“正是。譬如去年那个熊掌,真真糟蹋了。怪不得晋灵公要杀宰夫,想是他也剩这一个,若还有几对留着,也不至恨到如此。”说得合席皆笑。
宝珠对琴言道:“上一回对戏目的对,你出四个字的,以后我也想着一副。”琴言道:“是什么?”宝珠道:“《游湖借伞》、《搜山打车》。”琴言道:“真好,工稳之极!”蕙芳道:“就是《别母乱箭》可以对《训子单刀》。”素兰道:“这么对,还有《闹朝扑犬》也可对得《打店偷鸡》。”子云笑道:“到底他们记得熟,可以不假思索。”次贤道:“自然,我们虽也记得几个,究竟是半生半熟的。”
子云道:“我有一个摆骰子的玩意儿,试试你们的心思。”叫取三颗骰子来。蕙芳道:“又是那个飞曲文的么?”子云道:“不是,这容易多着呢!将三颗骰子摆成一句诗,色样随你算。譬如四可以算人也可以算花,三可以算水也可以算风,像什么就算他什么,这不很容易么?我与静宜喝酒,你们摆来。”宝珠便接了过去道:“待我摆摆看,不知摆得出来摆不出来。”便摆了一个幺、一个四、一个五,口中念道:
日边红杏倚云栽。
次贤、子云都赞道:“摆得好!这五算云更觉典雅,我们贺一杯。”素兰将骰子抓过去道:“我也摆一个。”摆了三个红,念道:
红杏枝头春意闹。
子云也赞了好:“这三个红都得个‘闹’字意。”即对次贤道:“我们也贺一杯。”蕙芳道:“‘枝头’两字似欠着落。”即摆了一个四、两个五,念道:
一色杏花红十里。
子云道:“这个更摆得好!‘状元归去马如飞’,此是湘帆的预兆!我们公贺,就是媚香也应贺一杯!”蕙芳听子云说得好,也觉喜笑颜开的,饮了一杯。琴言取过骰子,摆了一个四、两个三,说道:“你们都说杏花,我却说桃花。”念道:
桃花流水杳然去。
子云道:“很好,原没有限定杏花,各样皆可说得的。”与次贤各饮了一杯。宝珠摆了两个三、一个么,念道:
双宿双飞过一生。
子云与次贤赞了,饮毕。蕙芳抢过来,接着摆了两个六,斜摆了一个四。素兰笑道:“你们看他这么忙,抢了我的去,又摆出这个色样,定有个好句出来。”蕙芳便念道:
珍珠帘外向人斜。
大家一齐赞道:“好个‘珍珠帘外向人斜’!摆得真像!”合席各饮一杯。素兰摆了两个六、一个四,念道:
十二楼中花正繁。
次贤、子云也饮一杯。琴言摆了两个幺、一个三,念道:
一一归巢却羡鸦。
次贤把琴言瞅了一眼,心中暗忖道:“今日玉侬出语甚是颓唐,为何他偏说这些句子?”后来大家乱摆了一阵,有说得像的,也有说得不像的,大约今日摆的要推蕙芳第一了。
吃过了饭,又下楼逛了一会。过了小山,过了石梁,便是留春坞,就在留春坞内煮茗清谈。宝珠对子云将琴言的师娘要他出师及蕙芳、素兰的主意说了一遍。子云道:“若果如此,倒也很好。”便问蕙芳道:“你们有这力量作此义举么?”蕙芳道:“若说力量原也勉力,但集腋成裘 [集腋成裘——狐狸腋下的皮虽然很小,但是聚集起来就能缝成一件皮袍,比喻积少成多。] ,也还容易。我与遥卿、香畹三人可以凑得六百金,王氏弟兄、珮仙、瘦香可以凑得四百金。”次贤道:“我来一分,出二百金;前舟可出三百金;庸庵、竹君二人可出三百金;庾香、湘帆、剑潭不必派他,凑起来已得一千八百了。若要三千,还少一千二百两,不消说是度香包圆了。”子云道:“难道华星北倒干干净净,一文不花,这么便宜?”蕙芳道:“据我说,不必要他出钱。如今与他讲,就是一总要他拿出来,他也肯,但是玉侬只好在他家一辈子了。”子云点头道:“说得是。我想你们都不甚宽余,一时仗义挤了出来,恐后来自己受困。如今通不用费心,在我一人身上。只要你们讲,讲妥了,银子现成,叫他们来领就是了。但以速成为妙,一来玉侬假期已满,也不宜常在外边,适或进去了,再找他出来也费事。明日你们就去,尽其所欲,自无不妥的。”三旦皆应了几个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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