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六回 众英才分题联集锦 老名士制序笔生花 第3节
大雅扶轮,小山承盖;
落花入领,微风动裾。
道翁道:“集得甚好!”即起身出了桂岭,望北面来。只见怪石嵯峨,若飞若走,颇为骇目。古藤如臂,香草成茵。上了山径,直盘旋到了山顶,有十丈多高,把园中的景致,望得了然。看了好一会,才一步步的逐级而下。到一个山凹里亭子边,便是“缥缈亭”:靠山踞石,两翼外张,如飞的样子,好不幽险。亭中可容三席,下面东手就是方才的“练秋阁”了。道翁道:“怎么又走回来了?”看亭子里有副对子,是他的学生华光宿的,也还用得,便对子云道:“你于此处,何不再集一副成语?”子云道:“我料着道翁还要考我,我已想就了。”即写道:
幽岫含云,深谷蓄翠;
横藤碍路,弱柳低人。
道翁说:“好!”又步下山来,沿着右边一带山径,足足走了半里多路,过了好些石磴山屏,小亭曲榭,到了一带梧桐树边,前面远远望见“赐书楼”。才从西边一条曲径走去,又穿过了几处神仙洞,便是一道清溪,围着一个院落。门外也有几堆小山,尽是碧桃花树,已盛开了。遂同过了小石梁,来到桃坞,这里有五六处坐落。游赏已毕,道翁道:“此处改为‘寻源仙墅’,也须添副对子,再借重庾香一题罢。”子玉想了一会,写出看是:
此处即仙源,自有问字青鬟,添香红袖;
名园为福地,不数踏歌潭水,打桨春潮。
道翁大赞,众名士也随声附和。出了“寻源仙墅”,又过一座半石半土的小山,接着就是几百株杏林,围着三四层重楼。湘帘晃漾,绮户文窗,令人应接不暇。道翁道:“这个楼名题得才妙,无须更换。‘东风昨夜楼’,是哪一位题的?”次贤道:“是度香题的,对子是我做的。”道翁道:“好对子!”朗吟了一遍,也叫琴仙写了出来。琴仙记得是:
一夜雨廉纤,正燕子飞来,帘卷东风,北宋南唐评乐府;
三分春旖旎,问杏花开未,窗闲青琐,红牙白纻选词场。
于是从“东风昨夜楼”后面走去,说不尽园中的景致。又到了一处,尽是些榴花艾叶、萱草紫薇等类。有几架老藤花,开满四处,还有些罂粟、虞美人,有五六处坐落。道翁各处看了,知是“小赤城”,因榴花而设。又看了些对联,自己题了一副,命琴仙写了出来。众人看是:
翠黛忘忧,琥珀杯斟金谷酒;
红巾侍宴,珊瑚枕卧赤城霞。
众人大赞。又走了出来,望北而行,右手竹梅外,望见“宝香堂”的东墙角,又见“风露清吟馆”的那一带峭壁。迤向西北沿池走去,又到一处,见碧梧翠竹、芭蕉棕榈、枇杷柿子,清阴满目,爽逼衣襟。有五六块大盘陀石,顶上盘着凌霄花,正开得茂盛。此处妙不可言。
道翁与众名士在石凳上坐了。道翁道:“这里别开生面,宜夏宜秋。”坐了一会,进了屋宇,见有回廊,有抱厦,有平台,有敞厅,游历不厌。正中厅内,见题着“积翠轩”,有几副对联。道翁道:“积翠轩可改为‘清凉诗境’。”众名士道:“这‘诗境’二字大妙!”道翁道:“庾香再题一联何如?既题了温柔乡,也不可不题清凉境。”子玉听了,颇有愧色,只得唯唯听命,也就集了成语。众人看是:
雾雨送秋,轻寒迎节;
狂花满屋,落叶半床。
道翁与众人赞毕,过了“清凉诗境”,便是个水荡,青蒲细柳,绿醮波光。湖边有两三处茅舍竹篱,是个稻庄。其余隙地尽作平畴,颇有鸡犬桑麻之胜。东边河面窄处,有个石梁,众人走了过去,就是先来的射圃,那边就是菊畦了。到了稻庄闲步了一会,又到稻庄后面,尚有无数的小房子在那里,都是园丁、花叟住的地方,还有藏花窖,藏冰窖,茶寮酒肆,倒也有趣。那些园丁见主人同了客来,一齐躲到屋里去了。众人又绕到西边,尚有些鸭栏鸡埘 [埘(shí)——在墙上凿的鸡窝。] ,蟹簖渔庄,麰 [麰(móu)——古代称大麦。] 麦一畴,菱茨满荡。道翁不胜留恋,想起归田之乐来,谓子云道:“将来尊大人回来,这个平泉庄,胜于古人多矣!”便数今天添的对子,已有了二十二副,内中最多者,是子玉与他自己,其余也有两副的,唯文泽、王恂只有一副,未免不公。于是烦王恂、文泽各撰一副,又改稻庄为“红雪西庄”。先是文泽念了出来,是:
梅雨平添瓜蔓水,
豆花新带稻香风。
王恂也念了两句,是:
宰相归来游绿野,
将军老去隐青门。
道翁道:“这两联都好,不分伯仲。今日这些对联,各有所长,老夫只可拜倒辕门了!”众名士谦让了好些话。
今日这怡园,也算游尽,只剩了些小景致,不关紧要的地方。子云请众位还到宝香堂,已是夕阳西下,朱霞半天,映着那些牡丹花,更为绚烂。已撤了护花的幛子,子云备了两席,一席是道翁、南湘、子玉、琴仙、次贤;一席是仲清、春航、文泽、王恂、子云。正饮酒间,王兰保、金漱芳、秦琪官,林春喜同来见了,即分开坐了,谈了些闲话。子云道:“今日这二十四副对子,清芬浓艳,各尽所长。但我看来,始终要推道翁先生的‘赐书楼’、‘承荫堂’冠冕堂皇了。”众名士道:“自然。我们到底觉得力薄,哪里能这样大方?这是勉强不来的。”道翁道:“这也不然,一来相体裁衣,二来是各人的性灵。今日高超的是剑潭,沉着的是竹君,细腻风光的是庾香,风华绮丽的是湘帆,秀润工稳的是庸庵、前舟,潇洒跌宕的静宜,就是度香那两副集句,也觉得落落大方。正是各人自立一帜,无从评定甲乙。你们看这二十四副对子,好在虚字少,尽是实字多,便见得力量。若教外边那些名宿做起来,不知要添多少虚字在里头,才凑得成、捏得拢呢!”众名士一齐佩服。
子云道:“先生何不将那篇序文拿出来,大家看看?”道翁道:“我本要请教。”即叫书童到春风沉醉轩,取了出来。大家争先要看,子云道:“不用,我与静宜是看过的了。”便叫书童找了两个针,将序文插在壁上,携灯照了。六名士看时,那四旦也同过去看。见道:
昔者署书之体,肇于白虎苍龙;刻石之诗,昉自平泉翠筱。故《兰亭》一序,春帖争传;《柏梁》数篇,华词擅藻。况乃地严紫禁,云护皇都。名著金台,星连帝座;铜街复道,珠市通衢。龙楼映凤阁以生辉,玉辇随金銮而同警。貂蝉贵第,大开竹木之园;驷马高门,广建芙蓉之府。尔乃东海巨公,南天协相。秉百蛮之节钺,领两浙之湖山。岛屿风清,海洋令肃。鲸氛净而飞 艎 万里,蜃气息而晴霞满天。预谋韩忠献昼锦之堂,先廊晏大夫近市之宅。赐来水衡之钱百万,拓出金谷之地十弓。则有翩翩公子,弱冠为郎;岳岳清才,英年攀桂。簪裾云集,皆四姓之门庭;群屐风流,洵一时之俊彦。共商图画,成此园居。鸠工庇材,三十六月;风廊水榭,四百八间。人杰自应地灵,云蒸亦复霞蔚。其园也,峥嵘窈窕,突兀嵚崎;山列如屏,水潆成带。灵枫人柳,老化红羊;怪石危峰,暗蹲碧兽。三分竹而二分水,五步阁而十步楼。横塘曲槛,尽草木之扶疏;青琐绿墀,极房栊之繁盛。听鹂有馆,斗鸭成陂。驰马球场,设鹄射圃。春风一来,则繁花如绣;夕阳欲下,则好鸟咸啼。流泉数金石之声,岩岫染黛眉之色。则有云间词客,邺下才人,落唾生珠,清词霏玉。回紫澜于大海,骑彩凤于神山。琉璃研匣,置鸲眼之端溪;翡翠笔床,卧鼠须之湘管;朱盘展而华月倒行,宝鼎喷而祥烟成盖。夜吟未已,宵露珠圆;晓寐未遑,朝阳金灿。竹楼花浦,时来不速之宾;残雪断霞,绝少离群之感。论古则源探星海,辨才则河下龙门。风云壮而五纬经天,月露新而七星贯手。洵乎豪矣,不亦壮哉!于是南都石黛,妙选歌台;北地胭脂,文来舞榭。惊鸿飞燕,飘冶袖之双双;鹿锦凤绫,结霓裳之队队。联步于广寒之阙,玉宇无尘;回眸于洛浦之滨,秋波屡转。唾花飞而香留三日,歌珠串而莺啭一林。何论蛾眉螓首,秾夸桃李之颜;翠羽金梁,盛侈钗细之饰也。而议者谓玩物丧志,节欲保身,腥 ? 之味腐肠,窈窕之姝伐性。是以寇公居处,地乏楼台;羊子清贫,衣唯布帛。上卿犹豚难掩豆,丞相亦门不容车,即为清德之是徵,高风之足尚。岂知屏列歌姬,不失汾阳之业;庭罗丝竹,愈形谢傅之贤。陶士行有僮仆千人,于襄阳称馈遗十万。金花银烛,羊公爱客之心;醇酒妇人,信陵自豪之致。况本门高王、谢、佩爱罗囊;姓拟金、张、卫森画戟。自有甘临之象,何须苦节之占。宜乎视金银为土芥,轻珠玉如泥沙。且超脱者为才子之情,豪纵者尤少年之气。阳春烟景,大块文章。驰电难追,逝川谁挽?苟不及时以行乐,殊为拘执而鲜通。更逢樱桃为郑国之尤,芍药以扬州为盛。故琵琶筝笛,游楚常以随身;月观琴台,徐湛因之宴客。龙华会上,聚青真玉女之仙;兀迹山前,志赤乌美人之地。千灯张而银河落于树杪,重廉卷而珠彩生于栋间。华鬘忉利之天,原许神仙游戏;流水夭桃之际,岂无花草迷人。多见者识广,博览者心宏。若云尹文子之身宜布衣,公孙宏之餐应脱粟。清风明月,买不因钱;扫雪烹茶,贫而能乐。是犹舍江湖之大,而濯蹄涔 [蹄涔(cén)——留有牛马脚迹的小池塘,比喻量小。] ;忘泰华之高,而惊培 ? [培(lóu)——小土山,比喻卑小。] 也。仆衰年作吏,憔悴风尘;壮岁束书,羁栖宾客。然而览洞庭彭蠡之胜,瞻南衡东岱之崇。登吹以而揖高、岑,入戎幕而抗范、陆。拥裘雪塞,走马兰台。庾子山萧瑟生平,江关已暮;杜少陵飘摇风雨,草舍无存。今也驽骀犹系盐车,归田何日;社燕暂寻朱户,胜地重逢;会珠敦玉斝之场,作联袂题襟之集。呜呼!蓬心将死,经零雨而重苏;桐尾已焦,遇赏音而犹响。结交以道,文字为缘。他年事业勋猷,相门出相;此日池台花鸟,仙境求仙。若谓歌梓泽之芳园,言兴珠翠;序玉台之新咏,书凿金银。则仆才尽江淹,赋输王粲。愿投梭而看织锦,请捧研以俟生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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