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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八回 木兰艇吟出断肠词 皇华亭痛洒离情泪 第2节

南湘道:“我们今日作何消遣?你看天也晴了。去年是初六日,我记得是仲清泰山的生日,那日所以仲清没有能来。今年竟都不在座。”又道:“玉侬两三天就要走了,今日庾香应当怎样?也应大家叙个痛快。这一别不知几年再见呢!”子玉、琴仙听了,都觉凄然,几乎堕泪。琴仙道:“我们何不下船去坐坐?一面走,一面看,比这阁子倒还好些。”子玉道:“果然船里好。”南湘道:“我们就下船去。我备了几样酒果,船里去谈,一发有趣。”说着都下船来。

南湘叫书童带了笔砚,又把酒肴也摆下船来,荡动双桨。南湘道:“庾香、玉侬,何以不开口谈谈,再隔两天,就谈不成了。”子玉道:“谈也是这样,亦只两天半了。就算再叙两次,还只好算一天。”琴仙眼皮一红,斜靠着船窗,看那池中的燕子,飞来飞去,掠那水面的浮萍,即说道:“这个燕子今年去了,明年还会回来么?”子玉道:“怎么不会来?保管这两个燕子,明年又在这里了。”金粟笑道:“何以拿得这样稳呢?”子玉道:“‘似曾相识燕归来’,不是就是去年的么?”琴仙道:“‘无可奈何花落去’呢?难道落花还会吹上枝么?”子玉道:“花落重开,也是一样,不过暂时落劫罢了。”琴仙道:“落花劫也太多,有落在水里的,有落在溷里的。若落在水里的还好,到底干净些。既然落了下来,倒也是他归结之所了。”子玉与琴仙并坐,靠在一个窗里。慢慢的荡到桥边,只见一群鸭子,从桥洞里过来。琴仙道:“你看这鸭子,是一群同着走,倒没有一个离群的。”子玉道:“人生在世,倒没有这些物类快活,毫无拘束。”南湘对着金粟微笑,金粟点点头,听着他们讲话。

子玉道:“人生离合,也没有什么一定。你看天上的云,总是望一边去的。你不见今日是两来的云,东边的会遇着西边的么?”琴仙仰首看天道:“只怕有横风来吹散他。”子玉道:“那边有横风来吹得散,难道这边没有横风来吹合他?”琴仙笑道:“那就要四面风才能。”南湘道:“只怕还有八面风呢!”子玉也笑了。琴仙道:“你看那个鲤鱼好不有趣,他一个独自摆尾而去。”子玉道:“你试看他转来不转来?”琴仙道:“未必能转来了。”子玉心里默祷道:“鲤鱼,你若能游转来,玉侬也就能转来。你顺顺我的心!”那鱼真又转来,一直挨着船身过去了。子玉喜道:“何如?我要他转来,他就转来了。”琴仙道:“你怎样的叫他转来?”子玉道:“我心上想他,他也就顺了我的心。这是天从人愿!”琴仙对着子玉笑了一笑。

南湘叫摆过酒来,家童摆好了。金粟道:“庾香、玉侬过来喝一杯罢。”一面把船荡到练秋阁前。南湘道:“去年静宜有个《水浒传》的酒令,媚香掣着了‘潘金莲雪天戏叔’,媚香那个神色,再没有这么好笑。不料湘帆今日,竟能如此了!”金粟道:“湘帆真不负媚香!说着叹了一口气。南湘道:“也幸遇着了媚香,若遇了别人,未必有这管教他的本领。若天天朝歌夜弦,只怕湘帆真要做郑元和了。可惜!可惜!媚香若是个女身,此刻就是状元夫人了,偏又要多生出个雀儿来,教湘帆有欲难遂,伉俪不谐!”子玉恐琴仙不愿听这些话,便把些别样话来打断他。南湘、金粟也因琴仙在座,便不说了。

船又荡到了桂岭。子玉道:“我们荡转去,到兰径、菊畦、稻庄去罢。”南湘道:“也只可到兰径罢。我看那边水浅,这船如何去得?”琴仙道:“要到稻庄去,就要走围墙边。那带河,过了水闸,全是大河,从菊畦背后,就到了稻庄。还可以到桃花源,就到不得兰径。”金粟道:“这里路我没有走过,就这样去。”于是一路的荡去,又觉别开生面。

金粟道:“庾香你也该临别赠言,作首诗赠玉侬。”子玉道:“我们联句罢。”金粟道:“这个恐不能。各人是各人的情意,未必联得上来。”琴仙道:“前日静宜画了一柄扇子,是个《怡园饯别图》。度香于那一面填了一首《金缕曲》,还空了一半。”说罢,便从袖子里拿了出来,给金粟等看了。见画的是“古香林屋”,内中画几个人在那里饯行的光景。度香的词也作得甚好。子玉道:“我们就和他的韵罢。”南湘道:“你先来。”子玉一面闲谈,一面想着,即成了一阙,写了出来。南湘、金粟看着,琴仙念着:

何事云轻散?问今番,果然真到海枯石烂!

南湘道:“一开口就沉痛如此,倒要看看底下怎样接得来。”琴仙念了一句,已经哽塞住了,到“海枯石烂”四字,便接连流下几点泪来,再读时,声音就低了好些。停了一停,又念道:

离别寻常随处有,偏我魂消无算,已过了几回肠断。只道今生长厮守,盼银塘不隔秋河汉。谁又想,境更换!

琴仙到此,忍不住哭了。金粟道:“这是庾香不好,谁叫他作得如此伤心,倒不怪玉侬要哭了。”子玉也落下泪来,只得忍住,要劝琴仙。琴仙又要哭,又要看,拿着那词稿,被眼泪滴湿了一半。南湘道:“我念给你听。你也念不来了。”琴言犹带着泣,听南湘念道:

明朝送别长亭畔,忍牵衣道声珍重,此心更乱。

南湘念到此,也几乎念不出来。金粟听了,也觉惨然难忍。琴仙已放声大哭。南湘勉强又念道:

门外天涯……

将词稿放下道:“我不念了。”斟了一杯酒,喝了便跂脚而卧,口中吟道:“‘一声河满子,双泪落君前。’哀猿夜吟,令人肠断!”琴仙痛哭了一会,子玉勉强劝住了,把绢子替他拭了眼泪。琴仙还望着那词稿,想人念完了。金粟只得念道:

门外天涯何处是?但见江湖浩漫,也难浣愁肠一半。若虑梦魂飞不到,试宵宵彼此将名唤。墨和泪,请君玩。

琴仙哭了一个发昏,把个子玉哭得柔肠寸断。金粟叹道:“这首词,也不枉玉侬这些眼泪,真是一字一珠,一珠一泪,一泪一血。旁人尚不忍读,何况玉侬!”便叫子玉索性在扇上写好了。子玉道:“你们和的呢?”金粟道:“这是绝唱,还和什么?可不必了。”子玉写好,这一会凄楚,连南湘、金粟也没有兴致,即上了岸。正逢子云、次贤回来,大家在“寻源仙墅”坐了一会,道翁也回来了。子云还要留金粟、子玉小饮,子玉坐在此,倒觉心酸,便同金粟各自回去。

明日,道翁还有事进城。琪官因与琴仙一同来京,且同一师傅学戏,如今见他跳出樊笼,得以出京,心里甚为感慨,便单请琴仙过来话别。因想请琴仙,必须请子玉,又托琴仙转约子玉,于初六日同去。琴仙应了,果然把子玉请了出来。子玉那日先到文辉处拜寿,耽搁了一早晨,吃了面,即便辞回。王恂留住不放,陆夫人也留他。子玉是一腔心事,如何留得住?只得将实话悄悄的告诉了仲清。仲清与王恂说了,方才放他出来。

子玉喜欢,一径就到琪官寓处,进去,见琴仙已等了好一会,还有一个老年人在那里说话。见了子玉,那人就站起身来,作别而去,琴仙还谢了一声。琪官送客转来,请子玉到他书房里坐下。子玉问起方才这人。琴仙道:“他叫叶茂林,是我们教戏的师傅。闻我要出京,今日送了几样东西来。”子玉见琴仙面似梨花,朱唇浅淡,眼睛哭得微肿,说不出那一种可怜可爱的模样,只呆呆的看着他。琴仙这两日,千虑万愁,也不知从何处说起,倒一句话也没有,就只一汪眼泪在眼皮里含着,只要提起心事,便一滴就下。

琪官见他们两人,四目相泣,一样的神色,知道九分。但自己想着从前的事,不免也有些悲楚。三人坐了许久,都不言语。琪官与琴仙坐在一凳,拉着琴仙的手说道:“琴哥,你如今是好了,上了岸,看我们落在水里。想我们同来的十个人,到京后死的死,散的散,就剩下你我两个。你如今又要去了,就只有我一人。想到咱们在船上的时候,那几个又是不投机的。哥哥你说:‘咱们两个生在一处,死在一处。’有一天你受了人家的气,晚上想要跳河,我拉住了你,你还恨我,我说要跳河咱们同跳,你才住了。哭了半夜,自己将块帕子撕得粉碎。到明日看时,才晓得撕了我的帕子,你还拿新的还我。到了天津那一天,船碰坏了,我们睡在舱里避风。你睡着怕冷,叫我将背拥了你的背,你才睡着。及到了京,又分开在两处,我想起好不伤心!”琴仙听了,眼泪直流下来,琪官也哭起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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