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九回 爱中慕田状元求婚 意外情许三姐认弟
话说子玉送了琴仙回来,这一急一痛,便出了神,旧病复发,足足病了一月始愈。后来颜夫人已知琴仙出了京,道翁养为义子,倒也替他欢喜。
且说春航断弦之后,田夫人又上了年纪,没有媳妇,总是不惯,不得已命春航从权选择清门 [清门——清寒的家族,也指平民、庶人。] 。春航犹豫未决,意欲先觅个小星,又以北人生硬,总乏娇柔,只得先于老婆子、家人媳妇里头,找个细致的,来服侍太夫人。哪知道京里这些老婆子,是一万个里头拣不出来一个好的来。一日,雇了两个来,都是京东妇人,四十来岁。一个麻脸似蜂窝一样,发髻上罩着个马尾冠子,扎着裤腿,松松的似两个布袋,倒插得一头纸花,走起路来,腰掀屁撅,好不难看。且专门内外搬弄是非,四下里调唆,不是说这个作贼,就是说那个偷汉,也不过是想掩他自己的丑处。每每人家骨肉不和,多因此辈所使。内有一个更觉奇怪,沙盆大的脸,水缸大的肚子,伺候了老太太一顿饭,便一样事都不肯做。每一使唤他,他就装聋作哑的。腆着大肚子,摆开八字脚,穿着薄底鞋,抽着关东烟,去找那些伙夫、打杂的,大哥长大爷短,嘻嘻哈哈,坐在厨房土炕上,挤在人堆里,要他说笑个尽兴。隔一天还要出外半日,去找那些赶车、碓米、挑煤的孤身汉子,解个闷儿。就见了春航,也要偷瞧一眼。春航如何看得惯这些东西?不到半月,都撵掉了。又买了两个丫头,十二三岁,也是三等货。
一日,赶车的周小三与蕙芳说起,他的三姐情愿进来伺候老太太。又夸奖他三姐,粗粗细细,件件皆能,还会缝衣写算,针线活计是不用说了。蕙芳也闻得三姐之名,收拾过潘三,想是个伶俐人,也想见见他,问他怎样收拾的。便与春航说了,举荐他进来。春航不好推辞,一口应允。
这三姐因收拾潘三之后,心上也有些惧怕潘三要来报仇,故此,小三在家,闲了两三个月,才得进了这个门子。后又见春航点了状元,老太太来了,也没有个中意的人伺候,所以想把他三姐带进,也便当些,省得一个少妇孤零零的住在外面,没有照应。这日三姐收拾进来,打扮得不村不俏,薄施香粉,淡扫蛾眉,鬓边簪一朵榴花,穿一件月布衫,加个夹背心,水绿绸子裤,翘然三寸弓鞋,细腰如杵。进见春航,叩了头。春航一见大为失惊,以为周小三的媳妇自然是粗笨的,再不料如花枝一般,便和颜相待,命他去叩见老太太。田夫人一见三姐,甚是欢喜。更兼三姐千伶百俐,无一样伺候不到,不但田老夫人,连春航与蕙芳身上,也很用心;做出菜来,比京城里的厨子高了十几倍。
老太太常给蕙芳东西,叫三姐送出来。三姐未见春航时,小三也没有对他讲过,当着不过寻常相貌,及见了那样的风流潇洒,如金如玉,那怜才爱貌之心,人人一样,自然格外尽心。再见了蕙芳的人才,觉得自己比起来,竟差得多远,心里反觉自愧。偶然与他说句话,分外高兴,所以待蕙芳殷勤之外,更是不同。见了几回,也熟识了。
一日,春航不在家,蕙芳独坐在书房里,老太太知道蕙芳来了,便叫三姐送点心出来。三姐托了碟子,到书房门口,先咳嗽了一声,然后进来,笑容满面的,叫了一声“苏大爷”。蕙芳也带着笑,回叫了一声“三姐”。三姐道:“这是老太太给你的。”说着将碟子送到蕙芳手边。蕙芳见他十指尖尖,套了银甲,就接了放下,道:“请三姐叫我的名字。谢老太太的赏!”三姐答应了,把蕙芳打量一番。蕙芳便触起潘三的事,想要问他,却又不敢。三姐慧眼一观,已瞧出蕙芳像要问他什么,便呆呆的看着蕙芳,等他问来。蕙芳被他不转眼的看着,倒有些不好意思,心中想道:“我看他这个光景,就问了他,他也未必怪我。”便笑盈盈的走近一步,叫了一声三姐:“我有一句话要问你,又怕你要恼,不知好问不好问?”三姐微微笑道:“什么话?好问不好问?”蕙芳又赔着笑道:“我知道三姐是个女中豪杰,把那潘三收拾得爽快,是真有的事么?”三姐听了脸上一红,低低的啐了一声,带着笑转身便走,又道:“我道你问什么?谁又认得潘三?在哪里听来的话?”走到帘子边,那支银挖耳插得太长,抓着帘子落下地来。回转脸来,又是一笑,拾起插在头上,急急的进去了。蕙芳虽然碰了个钉子,见他还没有什么恼,尚是笑了两笑,也还放心,然终悔自己失言,这事原不该问他。蕙芳回去了,以后来了两次,没有见着三姐。
一日蕙芳又来,春航未回,在书房闲坐。听得三姐脚步声在他门前过,急出来望见,见三姐到二门口,叫小三说话。说了话进来,蕙芳意欲招陪他几句,见他低了头,当看不见。及走过了书房门口,又回转脸来,却正与蕙芳四目相对,三姐低鬟一笑而去。蕙芳自此以后,也看出没有恼他的意思了。
却说春航要续弦,选择清门之语,传入苏侯耳内,正合他意。便在武选司郎中杨方猷面前,略露了些口风,似要他去对春航说,托人来求的意思。杨方猷是春航的房师,心中甚喜,即来与春航讲了,叫他请人去求亲。春航倒有些踌躇,因苏家是世禄之家,门庭烜赫 [烜(xuǎn)赫——同煊赫。形容名声很大,声势很盛。] ,自己虽成了名,依然寒素,因此有些不愿。且未知那位小姐怎样,也要留心一访。但系座师愿与他联姻,且是房师来讲。怎好推辞?口内只得允了,又说禀过家慈,再来复命。
杨公去后,春航知道子云与苏侯最好,且慢禀高堂,先找子云访问。到了怡园门口,见有一辆绿围车,八匹马挤在一边,知道有客,跟班问明了是华公子在园。春航便先到清凉诗境,找南湘去了。
却说华公子为琴言之事,与子云有了嫌隙,如何又到怡园来呢?这华公子是一时气性,写了那封恶札,过了两日,便有些自悔了。谁知子云只当没有事的一般,又不来招陪他,心内殊觉无趣。后与屈道翁送行,道翁倒把子云的好处说了一番,又说起扶乩,琴言与他前世原是父女,并将那首诗通身念给他听。华公子听了,心中着实骇然。道翁又赞琴言多少好处,现在认为义子,带他到任。华公子冰消雨霁,倒有几分过意不去,再将琴言细细一想,真没有什么不好,倒冤了他,便也赞了几句。
道翁去后,次贤又来,才将这事彻底澄清的讲了一番。华公子始悔自己孟浪;又念与子云两代世交,为这点事绝交,是给人要议论的。又因他是个盟兄,只得尽个弟道,下口气,先去招陪他。先是道翁、次贤已将华公子懊悔之意与子云讲过,子云是大度包容的,既是他先来,岂尚有芥蒂之意?便与从前一样相待,绝不提起那事。华公子忍不住,只得说误信浮言,认了不是。子云也安慰了好些话,留他在春风沉醉轩小饮了一会而散。
次贤、南湘皆未在座。南湘昨夜于子云去后,大发酒兴,邀了次贤下船,两人喝了一坛,把个次贤喝得大醉。南湘掉了水里,家人救了出来,已是喝了几口水,今日腹胀腰疼,起不来。次贤也是昏昏沉沉的睡了。春航到他们房里谈了一会,打听华公子去了,才到子云处来。
此时子云在宝香堂,见了春航进来,连忙迎接,彼此谈了些话。春航问他与苏侯是师生,可知他家的细底?子云道:“你问他做甚?”春航将杨方猷的话对子云讲了。子云连忙称贺道:“恭喜!恭喜!这个喜比你中状元还要大些。”春航笑道:“不过显官罢了,知道成与不成,吾兄倒先贺起来!”子云道:“显官什么要紧?又不要借他声势。但这个苏侯是我的中举座师,又是家兄会试房师,又是家严的盟弟,两重年谊,一重世谊,是极好的好人!这还别管他,我为什么说比中状元还要喜呢?我那两位世妹,真是绝世无双,有名的苏氏二乔!大世妹就是华星北的夫人,今年二十一岁了,名叫浣香;方才说的二世妹叫浣兰,一母所生的。若结了这个亲,就要叫你喜欢得说不出来,那时你才信我这句话。”春航听他说得这样好,似信不信的,便道:“怎样的好处?你如此称赞。你且把他的大概说说。你见过这人吗?”子云道:“怎么没有见过?他姐妹两个跟着师母常到我家来,看我们家母,且与我内人是盟姊妹,就见我也不回避的。从大世妹出嫁后,他一人就不高兴来,或是等他姐姐归宁时,也还同来走走。说也奇怪,这句话我此时对你讲,你必不信,如成了,你一见面,就明白他姐妹二人相貌,与苏媚香真是一模一样!大世妹还只有七分相像,二世妹竟有九分,比媚香还要娇柔些,艳丽些。媚香到底是个男身,自然不及女子娇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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