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学666 » 《品花宝鉴》 > 第五十五回 凤凰山下谒骚坛 翡翠巢边寻旧冢

第五十五回 凤凰山下谒骚坛 翡翠巢边寻旧冢

话说琴仙出京之后,一路相思,涕零不已。十八站旱路到了王家营,渡了黄河,在清江浦南河赁店住了。写了江船,做了旗子,制了衔牌,耽搁了三日。道翁于漕河两院都是相好,一概不惊动了,没有往拜。道翁有个长随叫刘喜,为人老实忠厚,四十多岁,跟随了五六年,跟过江宁侯石翁太史 [太史——明清时翰林官的别称。] ,善于烹调,如今叫他伺候琴仙。这刘喜正是个老婆子一样,饥则问食,寒则问衣,琴仙甚得其力。

开船之后三天,到了扬州。道翁怕那些商人缠扰,要来求诗求画,请吃酒,请听曲,便不上岸。但要等过关,只得在关口等候。

是日一早,想着平山堂,要带琴仙去逛逛,便在船上吃了早饭,叫刘喜去雇了一个小船,从小南门沿河绕西门而去。此日幸喜凉爽,天阴阴的没有太阳。琴仙看那一弯绿水,萍叶参差两岸,习习清风,吹得罗衫晃漾,甚是有趣。行了数里,见一个花园,围墙半倒,楼屋全斜,古木鸦啼,繁阴蝉噪,正是“朱楼青琐声歌地,蔓草荒榛瓦砾场”。道翁道:“这是小虹园,我当日在此与诸名士虹桥修禊 [修禊——古时在农历三月三日,临水宴会,以除不祥,称为修禊。] ,眼见琳宫梵宇,瑶草琪花,此刻成了这个模样,令人可感!前面还有大虹园,也差不多,略还好些。”琴仙道:“若论这个园,当年只怕也与怡园仿佛。”道翁道:“那本来不及怡园,若能两园相并,再连到平山堂,就比得上怡园了。”过了一会,又见满地的灵石,尚有堆得好好的几座,其余坍的坍,倒的倒,滚满一地。又见几处楼阁,有倒了一角的,有只剩几根柱竖着的,看了好不凄凉。过了一座石桥,上面题着“虹桥”两字。那边岸上又有个花园,虽然略好些,尚未倒败,但那些洞房、曲槛,当年涂泽的想必是些青绿朱丹,如今都成了一样颜色,是个白惨惨的死灰色。园中高处也望得见楼上的窗子,十二扇的只有七八扇,还有脱了半边斜挂在上面。唯有树木茂盛,密层层的望不见天,那些鸣蝉嘶得聒耳可厌。倒过了好一会才过完。便又过了一座石桥,三面皆通,署名为“莲花桥”,甚是完整。河面略宽了些,两岸绿柳阴中露出几处红墙梵刹来,俨然图画。又见有几处酒帘飘漾,曲径通幽,琴仙游览不尽。

忽见前面有两个游船来,琴仙举眼望时,只见有两个人光了脊梁,都是皤皤大腹。那一个船坐着两个妇人,浓妆艳饰,粉黛霪霪。琴仙忽见他义父低着头看水,把扇子遮了脸,不知何意。琴仙又见那两个妇人,都眼瞪瞪望着他,一个还对他笑盈盈的。两船紧挨他的船身过去,两个妇人越看得认真,倒像要与他说话一般。琴仙不好意思,低了头望着别处。船过去时,琴仙身上忽然打来一样东西,吃了一惊,掉在船板上,看时,是一方白绢包着些果子。道翁一笑,拾起来解开,是些枇杷、杨梅、菱藕、桃梨之类。琴仙还不知从何处打来,问道翁:“这包是哪里掉下来的?”道翁道:“是那船上抛过来与你的,这倒成了安仁掷果了。”琴仙方明白是两个妇人送给他的,脸便红起来。道翁道:“这也不必管他,他既送来,也是他的好意,扰了他便了。”自己倒先吃了一个枇杷,琴仙终不肯吃。道翁道:“方才这两人是盐商家的伙计,认得我,我怕他们见了回去讲,又要来缠扰,幸他们没有见着。”

船到了一处,道翁同了琴仙上去逛了。琴仙见是个庙,进了山门,有个小小的园,也有栏杆、亭子。中间三间厅屋,写着“平湖草堂”。逛了一逛,也没有什么意思,便又下了船。到了平山堂,景致就好了。山脚下就是青松夹道,清风谡谡 [谡谡(sù)——形容挺拔。] ,凉浸衣襟。一磴一磴的走到山门,进去瞻谒。宝殿巍峨,曲廊缭绕,一层高似一层。四处灵石层叠,花木繁重。瑶房珠户,不计其数。不过也是旧旧的了,还不见得很荒凉。

过了御书楼,才穿到平山堂上来,见了欧文忠公的亲笔。见有个和尚出来,见了道翁,忙笑嘻嘻的上前施礼,问道:“屈老爷几时到的?僧人眼也望穿了。”道翁一看,见那和尚有五十来岁,白白净净,高颧骨,颐下有三寸长的黑须。记得是个知客 [知客——佛家语,禅院中负责接待宾客的僧人。] ,忘了他的名氏,便也拱一拱手,道:“才到,现等过关,今日晚上就要开船的。”那和尚道:“哪里有这样要紧?自然盘桓几天。”便骨碌碌两眼在琴仙面上转了几转。看琴仙穿着件白罗衫子,脚下一双小皂靴,便知道是他的少爷,便也两手和南,琴仙也还了一揖。和尚连忙让座,问了道翁去向,即叫人拿出茶来,笑嘻嘻的对着琴仙道:“少爷是头一回来,不晓得我们这里有个第二泉,请尝尝这个第二泉。”又吩咐人快将泉水泡那龙井茶来:“明日你们到镇江,就尝第一泉也不能胜似这个。”道翁道:“那第一泉也实在费力,往往取了出来,也不见得甚好。”和尚道:“你要把索子量准了尺寸,潮长时二丈四尺五寸,潮落时一丈六尺就够了,放到了数,才把桶盖扯起。若没有到泉出的地方,扯开了盖子,江水灌满了,泉不得进去,所以往往取出来不见好,就是没有量准尺寸。”道翁道:“是了,我只晓得金山脚下为第一泉,却不晓得潮涨潮落时的尺寸,故取出来仍是江水,倒辜负了这个第一泉了!”和尚道:“容易,明日我们摆过江去取来,吊桶是现成的。”道翁道:“也罢了,这第二泉尝了,也不输似第一泉。”

那和尚道:“屈老爷,我们想杀你了。你去年说三月内就转来的,四月里包七太爷,鱼三老爷在这里赏芍药、看罂粟,说起你来,说:‘三月十五盐台大人的寿旦,盐务里钱礼之外,还要作架屏,一时扬州城里竟选不出一个作家来。’其实翰林、进士不少在这里,他们说做作不好,只得到江宁去找侯石翁老爷,送了十二色礼,六百银子;又请王大老爷王蒙山写了,又是三百两。他们说那时你老人家若来了,只消一桌酒,又快又好,连写带作不消两天工夫,岂不省事!等你不来,叫他们东找人、西请人,好不为难。”道翁笑道:“这些商家就多花几个钱也不要紧。”和尚对琴仙道:“少爷,那边还有个花园,请去逛逛罢。”琴仙也想逛园,不敢说,看着道翁。道翁道:“也好,索性逛一逛。”和尚叫人开了门,引进了园,可惜是夏天,虽然今日没有太阳,也是热烘烘的,有那树木丛杂,翳障了不透风。各处逛了一逛,和尚又指那口井说:“就是第二泉。”

平山堂是江南胜地,凡各处过客到此无不游览。那和尚眼中男男女女也见过几千万了,却没有见过琴仙这样美貌。倒也不是邪心,不过那一双滑油油的眼睛,又生在个光头之上,分外觉得不好些。只管参前错后,挨来挨去,殷殷勤勤,借着指点景致,若遇见石径难走地方,他便搀一把、扶一扶,琴仙的纤手倒被他握了好几回。琴仙心上好不恨他,脸上已有了怒容,便对着道翁道:“回去罢,恐天要下雨。”和尚道:“不妨,就下雨难回,敝山房屋颇多,尽可下榻。”道翁也恐下雨,且闻隐隐的起雷,便也要回去了。那和尚尚要挽留,道翁决意要走。琴仙见那开园门的几个人,问他刘喜要钱,刘喜给了一百大钱,尚还嫌少。和尚喝退了,直送出山门。

道翁与琴仙下了船,仍坐船而回。只见往来游船甚多,一去一来也有大半天,回来船已过关。等道翁、琴仙上了大船,即打了三回锣,抽了跳,开起船。趁着微风,到了瓜州,又要过关。这瓜州地方没有什么逛处,道翁也无相好。明日又耽搁了半天,过了关。一日半到了江宁,在龙江关泊下。道翁忆着侯石翁,要在此与他盘桓几日。一早带了琴仙并刘喜,雇了个凉篷子,由护城河摇到了旱西门,进城雇了肩舆 [肩舆——轿子。] ,到凤凰山来访侯石翁。

这个侯石翁是个陆地神仙,今年已七十四岁。二十岁点了翰林,到如今已成了二十三科的老前辈,朝内已没有他的同年。此人从三十余岁就致仕而归,遨游天下三十余年。在凤凰山造了个花园,极为精雅。生平无书不读,喜作诗文,有千秋传世之想。当时推为天下第一才子。但此翁年虽七十以外,而性尚风流,多情好色,粉白黛绿,姬妾满堂。执经问字者,非但青年俊士,兼多红粉佳人。石翁游戏诙谐,无不备至。其平生著作,当以古文为最,而世人反重其诗名,凡得其一语褒奖,无不以为荣于华衮 [衮(gǔn)——古代君王等的礼服。] 。盖此翁论诗专主性灵,虽妇人孺子,偶有一二佳句,便极力揄扬。故时人皆称之为“诗佛”,亦广大法门之意,而好谈格调者,亦以此轻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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