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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六回 屈方正成神托梦 侯太史假义恤孤 第3节

琴仙看他一直出了庙门,心上想道:“这不知是什么地方?那个童子好不兀傲,到了此处,还是那样凛凛的神色,怎么跪也不跪的?想是个有根气的人,来历不小。”琴仙将要出去,只见一个戴金幞头 [幞(fú)头——古代一种头巾。] 、穿红袍的神人进来。仔细一看,就是他义父屈道翁!琴仙吃了一惊,心上却不当他是死的。因为这个地方,不敢上前相见,仍躲在树后。见他义父上阶打了一躬,那尊神也不回礼,略把手举了一举。见他义父恭恭敬敬站在一旁,那尊神问了几句话,便听得一声云板,两边鼓乐起来,尊神退入后殿去了,仪从亦纷纷各散。见他义父独在阶下徘徊,仰瞻殿宇。琴仙此时忽想他已身死,一阵伤心,上前牵住了衣哭起来。见他义父也觉凄然,便安慰他道:“琴儿你受苦了!也是你命里注定的。不过百日困苦,耐烦等候,自有个好人来带你回去。”

琴仙想要问他几件事情,却一件也想不起,就记得方才那个童子,问道:“方才有个童子进来,那尊神给他许多笔,始而又骂他。这童子是什么人?”道翁道:“这童子前身却不小,从六朝时转劫到此刻,想还骂他从前的罪孽。后来是个大作家,名传不朽的。三十年后见他一部小小的著作,四十年后还有大著作出来。”琴仙又问道:“这位尊神是何名号?”道翁道:“低声!”便左右顾盼了一会,他指头在琴仙掌中写了两字,琴仙看是“殿娥”二字,也不甚明白。再要问时,道翁已往外走。琴仙随在后头,见他出了庙门,上了马,也有两个皂隶跟着。道翁把鞭梢一指道:“那边梅翰林来了!”琴仙回头一看,只见江山如画,是燕子矶边,自己仍在船上,道翁也不知去向。

忽见一个船靠拢来,见子玉坐在舱里,长吁短叹。琴仙又触起心事,欲要叫他,那船已与他的船相并。琴仙又见他舱里走出一个美人来,艳妆华服,与子玉并坐。琴仙细看,却又大骇,分明就是他扮戏的装束,面貌一毫不错。自己又看看自己,想不出缘故来。见他二人香肩相并,哝哝唧唧,好不情深意密,心上看出气来。忽见那美人拿了一面镜子,他们两人同照。听得那美人笑吟吟的说道:“一镜分照两人,心事不分明。”听得子玉笑道:“有甚不分明?”琴仙心上忍耐不住,便叫了一声:“庾香好么?”那子玉毫不听见。琴仙又叫了一声,只听子玉说道:“今日好耳热,不知有谁骂我。”那美人忽然望见琴仙,便说道:“什么人在这里偷看人?”便将镜子往琴仙脸上掷来,琴仙一躲,落在舱里,那边的船也不见了。

琴仙拾起镜子来一照,见自己变了那莫愁湖里采莲船上的红衣女子,心中大奇。忽又见许多人影从镜子里过去,就是那一班名士与一班名旦。自己忽将镜子反过来,隐隐的有好些人映在里面,好像是魏聘才、奚十一等类。正看时,那镜子忽转旋起来,光明如月,成了一颗大珠,颇觉有趣。忽然船舱外伸进一只蓝手,满臂的鳞甲,伸开五个大爪,把这面镜子抢去了。琴仙“哎哟”一声,原来是梦!

睁眼看时,已是日高三丈,刘喜早已起身了。琴仙起来,刘喜伺候洗脸。琴仙呆呆的想那梦,件件都记得逼清。将两头藏过,单将中间的梦与刘喜说了:“老爷像成了神,但是位分也不甚大。”刘喜道:“只要成了神就是了,想必天上也会升转的。”刘喜一会儿就送上饭来,就要到侯老爷那里去,告诉老爷这件事情,要他将文凭找出来。琴仙道:“文凭也在那个中箱子里,也偷了去了,怎样好呢?”刘喜道:“偷去了么?那只好求侯老爷与制台讲明,想人已死了,也没有什么要紧的。”刘喜伺候了饭,脱了孝衫,便到凤凰山侯石翁处来。

那侯石翁自从见道翁跌了这一跤,甚不放心,隔了一日来找,道翁的船已不见了,当是开了船,直道他已经到任,再不料他已经身故。心上又想起琴仙见了那首诗,不知是喜是恼,想来经我品题,自然欣喜。但看他生得这般妙丽,却冷冰冰的,少些风趣。可惜如此美男,若能收他作个门生,足以娱此暮年!正在胡思乱想,只见刘喜进来,在地下叩头。石翁问道:“怎么你又回来了?不曾跟去么?”刘喜将道翁归天之事细细说了,又将遗言嘱托并张贵等偷去衣箱、银钱等物,并文凭也偷去了之事也说了。“如今少爷在寺里守灵,连衣食将要不给起来。”石翁听了大惊道:“有这等事!我道是已经到任去了,哪知道这个光景!”便也洒了几点泪。刘喜道:“此时总要求老爷想个法子才好。”石翁道:“屈老爷相好呢尽多,但皆不在这里。我只好写几封信,你去刻了讣闻,拿来我这里发,也有些分子来,就可以办丧事了。我与屈老爷多年相好,况且他还有个孤儿在此,我自然要尽力照应的。官事我明日去见制台,就着江、上两县缉拿张贵等,并要行文到江西,恐他们将这文凭到江西去撞骗,也不可不防的。这些事都在我。明日还到寺里吊奠,面见你们少爷,再商量别的事。”刘喜叩谢了回来,对琴仙讲了,琴仙也没有什么感激。

明日,石翁去见了制台,说知此事。又到上元县与刘喜补了呈子,知县通详了,一面缉拿逃奴,一面行文到江西去了。

石翁过了一日,备了一桌祭筵,一副联额,亲到寺里来上香奠酒,痛哭了一场,倒哭得老泪盈盈,甚为伤感。琴仙在孝帏里也痛哭,心上想道:“此老倒也有些义气,听他这哭倒也不是假的。”石翁收了泪,叫自己带来的人挂了匾额,看了一看,叹口气,走进孝帏。琴仙忙叩头道谢,石翁蹲下身子,一把挽住,也就盘腿坐下,挨近了琴仙,握了琴仙的手,迷离了老眼。此时石翁如坐香草丛中,觉得一阵阵幽香随风钻入鼻孔,此心不醉而自醉。见他梨花似的,虽然容光减了好些,那一种叫人怜惜疼爱的光景也增了许多。琴仙心上不悦,身子移远些,石翁倒要凑近些,说道:“不料贤侄遭此大故!昨日刘喜来说了方知,不然我还当往江西去了。前月初十日我到江边,见你们已开了船,谁知道有此事!如今你心上打算怎样?”

琴仙心里很烦,但不得不回答几句,便说道:“承老伯的厚意,与先父张罗一切,甚是感激不尽!小侄的意思,且守过了百天,觅块地将先人安葬了,那时再作主意。”石翁道:“这是什么主意?你令先尊是湖北人,汨罗江是他的祖居,他数代单传,并无本家亲戚,你若到那里去,是没有一个人认得的,况如今又是孑然一身,东西都偷光了,回湖北这个念头可不必起了。京里人情势利,况令尊也没有什么至交在京里。从来说‘人在人情在’,不是我说,贤侄你太生得娇柔,又在妙龄,如何受得苦?那奔走求食好不难呢!就我与令尊,是三十年文章道义之交,我不提拔你,教谁提拔你?轮也轮到我,我是义不容辞的。歇天我来接你回去。这灵柩且寄停在这里,一两月后,找着了地儿再安葬不迟。你且放宽了心,有我在此,决不教你无依无靠。你天资想是极好,将来成了名,也与你令尊争口气,我也于脸有光的。就此定了主意,不必三心二意。”

琴仙见他这个样子,两只生花老眼看定了他,口中虽说得正大光明,那神色之间总不像个好人。心上又气又怕,脸已涨红,低了头只不肯答应。石翁把琴仙的手握在掌中,两手轻轻的搓了几搓,笑眯眯的又问道:“前日扇上那首诗,看了可懂得么?”琴仙心中更气,把手缩进,将要哭了,便要站起来走开。石翁拉住道:“且慢!还有话说。你在京里时认得些什么人?”琴仙想不理他,又不好,只得忍住了气道:“人也认得几个。”石翁道:“是些什么人?”琴仙道:“都是一班正正经经的,倒也没有那种假好人。徐度香、梅庾香之外还有几个人,也是名士。”石翁笑道:“徐度香么,是晓山相国的公子,他与你相好么?”琴仙道:“是。现在先君还有一封遗书与他,托他照应的。”石翁笑道:“了不得了!快不要去。这些纨袴公子,你如何同得来的?他外面虽与你相好,心上却不把你当作朋友。你倒不要多心,不是我说,你的年纪太小,又生得这好模样,京城的风气极坏,嘴贫舌薄,断断去不得,你去了也要懊悔的。自然在我这里,令尊九泉之下也放心。你拜我作义父也好,拜我作老师也好,我又是七十多岁的人,人家还有什么议论?且我家里姬妾也有好几个,疼你的人也多,娘儿们一样,自然有个照应。你若要到京,这路途遥遥的,路上我就不放心。而且人要议论我不是:‘怎么把个至交的遗孤,撇在脑后也不照应,让他独自去了?’你想这句话我如何当得起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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