简介 第3节
如《初笔》卷二《汉采众议》考论汉史,贾捐之等以郎、大夫之微,排斥公卿百官之定议,独陈异说而蒙采纳,可见当时“犹有公道存焉”,洪迈感慨道:“每事皆能如是,天下其有不治乎?”卷五《平津侯》论公孙弘其人虽“意忌内深”,当汉武帝好大喜功之时并未逢君之恶,而能独持异议,誉其“足以为贤相”。卷八《东晋将相》谓东晋能存国百年,其根本原因在于用人,“以国事付一相,而不贰其任;以外寄付方伯,而不轻其权”,文臣武将各得其宜,并直率批评朝廷用兵“忽去忽来,兵不适将,将不适兵”之弊。卷九《陈轸之说疏》批评战国纵横家趋一时之利而不顾是非正义,《范增非人杰》否定范增为人杰之说,胪列史事,证其为战国纵横家之余,实一见利忘义之辈耳。卷十二《恭、显议萧望之》,批评当时外戚擅政、宦官专权,人主优柔无决断,是皆国家衰微颠覆之由;《曹操用人》一则,盛赞曹操“知人善任使,实后世之所难及……无小无大,卓然皆称其职”,谓其无敌于当时,乃是历史必然,非侥幸所以致之。如此之类,其意皆在汲取前代治国的积极举措,探索王朝兴衰规律,考察历史人物功过是非,以为当代治国为政之镜鉴。
又如卷五《韩信、周瑜》:
世言韩信伐赵,赵广武君请以奇兵塞井陉口,绝其粮道,成安君不听。信使间人窥知其不用广武君策,还报,则大喜,乃敢引兵遂下,遂胜赵。使广武计行,信且成禽,信盖自言之矣。周瑜拒曹公于赤壁,部将黄盖献火攻之策,会东南风急,悉烧操船,军遂败。使天无大风,黄盖不进计,则瑜未必胜。
是二说者,皆不善观人者也。夫以韩信敌陈馀,犹以猛虎当羊豕尔。信与汉王语,请北举燕、赵,正使井陉不得进,必有它奇策矣。其与广武君言曰:“向使成安君听子计,仆亦禽矣。”盖谦以求言之词也。方孙权问计于周瑜,瑜已言:“操冒行四患,将军禽之宜在今日。”刘备见瑜,恨其兵少,瑜曰:“此自足用,豫州但观瑜破之。”正使无火攻之说,其必有以制胜矣。不然,何以为信、瑜!
这里指出韩信、周瑜之所以能克敌制胜,关键不在于史书所强调的那些偶然因素,而是其身为名将之对于全局大势的准确把握和据以应对的韬略奇策,其识见胸襟才是成就一代名将的根本,是可谓真知韩信、周瑜者。所谓“善观人者”,视作洪迈自许之言,不为过誉。
再如卷十《战国自取亡》:
秦以关中之地,日夜东猎六国,百有余年,悉禽灭之。虽云得地利,善为兵,故四世有胜,以予考之,实六国自有以致之也。
韩、燕弱小,置不足论。彼四国者,魏以惠王而衰,齐以闵王而衰,楚以怀王而衰,赵以孝成王而衰,皆本于好兵贪地之故。魏承文侯、武侯之后,表里山河,大于三晋,诸侯莫能与之争。而惠王数伐韩、赵,志吞邯郸,挫败于齐,军覆子死,卒之为秦所困,国日以蹙,失河西七百里,去安邑而都大梁,数世不振,讫于殄国。闵王承威、宣之后,山东之建国莫强焉。而狃于伐宋之利,南侵楚,西侵三晋,欲并二周为天子,遂为燕所屠。虽赖田单之力,得复亡城,子孙沮气,孑孑自保,终堕秦计,束手为虏。怀王贪商於六百里,受诈张仪,失其名都,丧其甲士,不能取偿,身遭囚辱以死。赵以上党之地,代韩受兵,利令智昏,轻用民死,同日坑于长平者过四十万,几于社稷为墟,幸不即亡,终以不免。此四国之君,苟为保境睦邻,畏天自守,秦虽强大,岂能加我哉!
此论六国之亡,根本都在于“好兵贪地”,自取灭亡,如何可以避免这种结局?关键要做到“保境睦邻,畏天自守”,果能如此,即使面对强国亦不足惧。
又卷十六《一世人材》:
一世人材,自可给一世之用。苟有以致之,无问其取士之门如何也。今之议者,多以科举经义、诗赋为言,以为诗赋浮华无根柢,不能致实学,故其说常右经而左赋。是不然。成周之时,下及列国,皆官人以世。周之刘、单、召、甘,晋之韩、赵、荀、魏,齐之高、国、陈、鲍,卫之孙、宁、孔、石,宋之华、向、皇、乐,郑之罕、驷、国、游,鲁之季、孟、臧、展,楚之斗、 蒍、申、屈,皆世不乏贤,与国终毕。汉以经术及察举,魏、晋以州乡中正,东晋、宋、齐以门地,唐及本朝以进士,而参之以任子,皆足以尽一时之才。则所谓科目,特借以为梯阶耳,经义、诗赋,不问可也。
时代不同,选人用人的方式和手段也就大不相同,取士之法,并无定法,要在因时应事,符合当时社会的实际情况,而非纸上谈兵,坐而论道。洪迈能识古今之变,不拘成说,见解宏通。
以上所论只鳞片爪,略窥洪氏学术堂庑之一隅而已。洪迈之学庭院深深,在宋代学术史上高视阔步,气度不凡,前人之述备矣。晚清李慈铭《越缦堂读书记》卷八云:“(南宋)诸家当理学盛行之时,不务为心性空谈,独为根柢实学,于以箴陋砭荒,厥功甚伟。洪氏此书,尤俭岁之粱稷,寒年之纤纩。”张舜徽先生《论宋代学者治学的广阔规模及替后世学术界所开辟的途径》一文中则说得更透彻些:
人们每一提到宋代学术,便毫不例外地以理学为中心,以为空谈心性,可以概宋代学术之全。……其实,宋代学者气象博大,学术途径至广,治学方法至密,举凡清代朴学家所矜为条理缜密、义据湛深的整理旧学的方式与方法,悉不能超越宋代学者治学的范围,并且每门学问的讲求,都已由宋代学者们创辟了途径,准备了条件。宋代学者的这种功绩,应该在中国学术史上大书特书,而不容忽视和湮没的。
这段话,用来评价洪迈和他的《容斋随笔》,是很允当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