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四回 幻作戏屏上婵娟 小游仙空中音乐
第八十四回·幻作戏屏上婵娟
词曰:
宝屏历现娇容,姓名通。绝胜珠围翠绕,肉屏风。 清云路杳,鹊桥可驾,任行空。明日恍然疑想,如在梦魂中。
——右调《相见欢》
自来神怪之事不常有,然亦未尝无。惟正人君子,能见怪不怪,而怪亦遂不复作,此以直心正气胜之也。孔子不语怪,并不语神,盖怪固不足语,神亦不必语,人但循正道而行,自然妖孽不能为患,即鬼神亦且听命于我矣。若彼奸邪之辈,其平日所为,都是变常可骇之事,只他便是家国之妖孽了,何怪乎妖孽之忽见?此所谓妖由人兴,孽自己作也。至若身为天子,不务修实德,行实政,而惑于神仙幽怪之说,便有一班方士术者来与之周旋,或高谈长生久视,或多作游戏神通,总无益于身心,而适足为其眩惑,如秦皇汉武,可为殷鉴。
且说杨国忠乘机遣发了安禄山出去,少了个争权夺宠之人,眼前止让得李林甫一个人了。这一个人却动摇他不得。他既生性阴险,天子又十分信他,宠眷隆重。一日降旨,着百官公阅岁贡之物于尚书省,阅毕回奏,玄宗命将本年贡物,以车载往李林甫家中赐之,其宠眷如此。林甫之子李岫,亦官于朝,颇怀盈满之惧,尝从林甫闲步后园,见一役夫倦卧树下,因密告林甫道:“大人久专朝政,仇怨满天下;倘一旦祸作,欲似此役夫之高卧,岂可得乎?”林甫默然不答。自此常恐有刺客侠士暗算他,出则步骑百余人,左右翼卫,前驰在数百步外,辟人除道。居则重门复壁,如防大敌,一夕屡徙其卧榻,虽家人莫知其处。那个杨国忠却又不然,他自恃椒房之戚,爵居右相之尊,一味骄奢淫佚,也不怕人嗔恨,也不管人耻笑。
时值上巳,国忠奉旨,与其弟杨铦及诸姨姊妹,齐赴曲江修禊。于是五家各为一队,各著一色衣,姬侍女从不计其数,新妆炫服,相映如百花焕发,乘马驾车,不用伞盖遮蔽,路傍观者如堵。国忠与虢国夫人并辔扬鞭,以为谐谑。直游玩至晚夕,秉烛而归。遗簪坠舄,遍于路衢。杜工部有《丽人行》云:
三月三日天气清,长安水边多丽人。态浓意远淑且真,肌肤细腻骨肉匀。绣罗衣裳照暮春,蹙金孔雀银麒麟,头上何所有,翠微 叶垂鬓唇。背后何所见,珠压腰衱稳称身。就中云幕椒房亲,赐名大国韩虢秦。紫驼之峰出翠釜,水晶之盘行素鳞。犀箸厌饫久未下,鸾刀缕切空纷纶。黄门飞鞚不动尘,御厨络绎送八珍。箫鼓哀吟感鬼神,宾从杂沓实要津。后来鞍马何逡巡,当轩下马立锦茵。杨花雪落覆白蘋,青鸟飞去衔红巾。炙手可热势绝伦,慎莫近前丞相嗔。
当日一行人游玩过了,次日俱入宫见驾谢恩。玄宗赐宴内殿,国忠奏道:“臣等奉旨修禊,非图燕乐,正为圣天子及诸宫眷,迎祥迓福。昨赴曲江,威仪美盛,万姓观瞻,众情欣悦,具见太平景象,臣等不胜庆幸。”玄宗大喜道:“卿等于游燕之际,不忘君上,忠爱可嘉,当有赏赉。”宴罢,至明日,出内府珍玩,颁赐诸人,赐韩国夫人照夜玑,赐虢国夫人锁子帐,赐秦国夫人七叶冠。杨妃奏道:“陛下前以宝屏赐妾,屏上雕刻前代美人容貌,以妾对之,自觉形秽。今请陛下转赐妾兄国忠何如?”玄宗笑道:“朕闻国忠婢妾极多,每至冬月,选婢妾之肥硕者环立于后,谓之肉阵遮风;今以此屏赐之,殊胜他家肉屏也。”原来这屏名为虹霓屏,乃隋朝遗物,屏上雕镂前代美人的形像,宛然如生,各长三寸许,水晶为地,其间服玩衣饰之类,都用众宝嵌成,极其精巧,疑为鬼工,非人力所能造。有词为证:
屏似虹霓变幻,画非笔墨经营。浑将杂宝当丹青,雕缀精工莫并。 试看冶容种种,绝胜妙画真真。若还逐一唤娇名,当使人人低应。
玄宗将此屏赐与国忠,又命内侍传述贵妃奏请之意。国忠谢恩拜受,将屏安放内宅楼上,常与亲友族辈家眷等观玩,无不叹羡,以为希世之珍。
一日,国忠独坐楼上纳凉,看看屏上众美人,想道:“世间岂真有此等尤物,我若得此一二人,便为乐无穷矣。”正想念间,不觉困倦,因就榻上偃卧。才伏枕,忽见屏上众美人,一个个摇头动目,恍惚间都走下屏来,顿长几尺,宛如生人,直来卧榻前,一一自称名号,或云我裂缯人也,或云我步莲人也,或云我浣纱人也,或云我当垆人也,或云我解珮人也,或云我拾翠人也,或云是许飞琼,或云是薛夜来,或云是桃源仙子,或云是巫山神女,如此等类,不可枚举。杨国忠虽睁着眼历历亲见,却是身体不能动一动,口中不能发一声。
诸女各以椅列坐,少顷有纤腰倩妆女妓十余人,亦从屏上下来,云是楚章华踏谣娘也,遂连袂而歌,其声极清细。歌罢,诸女皆起,那自称巫山神女的,指着国忠说道:“汝自恃权相,实乃误国鄙夫,何敢亵玩我等,又辄作妄想,殊为可笑可恶!”诸女齐拍手笑道:“阿环无见识,三郎又轻听其言,以致宝屏见辱于庸奴。此奴将来受祸不小,吾等何必与较,且去且去!”于是一一复归屏上。国忠方才如梦初醒,吓得冷汗浑身,急奔下楼,叫家人将屏掩过,锁闭楼门。自此每当风清月白之夜,即闻楼上有隐隐女人歌唱笑语之声,家中人无敢登此楼者。国忠入宫,密将此事与杨贵妃说知,只隐过了美人责骂之言。杨妃闻此怪异,大为惊诧,即转奏玄宗,欲请旨毁此屏。玄宗道:“屏上诸女既系前代有名的佳女,且有仙娥神女列在内,何可轻毁?吾当问通玄先生与叶尊师,便知是何妖祥。”
你道通玄先生同叶尊师是谁?原来玄宗最好神仙,自昔高宗尊奉李老君为玄元皇帝,至玄宗时又求得老君遗像,十分敬礼,命天下都立庙奉事。于是方士辈竞进。有荐方士张果,是当世神仙,用礼召至京,拜为银青光禄大夫,赐号通玄先生。又有人荐方士叶法善,有奇术,善符咒,遂亦礼召来京,称为尊师。其他方士虽多,惟此二人最著名。玄宗暇日即与他讲论长生却老之方,或有鬼神之事,亦都问此二人。当下将国忠所言屏上美人出现之说问之。张果道:“妖由人兴。此必杨相看了屏上娇容,妄生邪念,故妖孽应念而作耳,叶师治之足矣。”叶法善道:“凡宝物易为精怪,况人心感触,自现灵异。臣当书一符,焚于屏前以镇之。今后观此屏者,勿得玩亵,每逢朔望,用香花供奉,自然无患。”玄宗便请法善手书正一灵符一道,遣内侍赍付国忠,且传述二人之言。国忠闻说妖由邪念而生,自己不觉凛然,随即登楼展屏,将符焚化;焚符之顷,只见满楼电光闪烁。自此以后,楼中安静,绝无声响。至朔望瞻礼时,说也奇异,见屏上众美人愈加光彩夺目,但看去自有一种端庄之度,甚觉比前不同了。正是:
正能治邪,邪不胜正。以正治邪,邪亦反正。
玄宗闻知,愈信叶法善之神术。一日私问法善道:“张果先生道德高妙,朕常询其生平,但笑而不答,何也?”法善道:“他的生年,即神仙辈亦莫能推测。但知他在唐尧时,曾官为侍中耳。若其出处履历,惟臣知之,余人不知也。”玄宗欣然道:“尊师请试言之。”法善说道:“臣惧祸及,不敢轻言。”玄宗道:“尊师神仙中人,有何祸之可惧,幸勿托词隐秘。”法善沉吟道:“陛下必欲臣言,臣今言之必立死。陛下幸怜臣,可立召张先生来;不惜屈体求之,臣庶可更生矣。”玄宗连声许诺。法善请屏退左右,密奏道:“他是混沌初分时,白蝙蝠精也。”言未已,忽然口吐鲜血,昏绝于地。玄宗即呼内侍,速传口勅,立召张果入宫见驾。少顷,张果携杖而至,玄宗降座迎之,说道:“叶尊师得罪于先生,皆朕之过。朕今代为之请,幸看薄面恕之。”说罢,便欲屈膝下去。张果忙起道:“何敢劳陛下屈尊,但小子不当饶舌耳!”遂以手中杖,连击法善三下道:“可便转来!”只见法善蹶然而醒,即时站起,整衣向玄宗谢恩,随向张果谢罪。张果笑道:“吾杖不易得也。”法善再三称谢。玄宗大喜,各赐之茶果而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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