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巧书生金銮失对 第2节
一群村学生,长长短短,有如傀儡之形;数个顽皮子,吱吱哇哇,都似虾蟆之叫。打的打,跪的跪,哭啼啼,一殿阎王拷小鬼;走的走,来的来,乱嚷嚷,六个恶贼闹弥陀。吃饭迟延,假说爹娘叫我做事;出恭频数,都云肚腹近日有灾。若到重阳,彩两朵黄花供师母;如逢寒食,偷几个团子奉先生。
话说甄龙友教了数十个村孩童,不过是读“赵钱孙李”之辈。后来有几个长大些的,读《论语》,甄龙友教他读到“郁郁乎文哉”,那村孩童却读作“都都平丈我”。甄龙友几番要他读转“郁郁乎文哉”,村孩童再三不肯道:“原旧先生教我读作‘都都平丈我’。”甄龙友只得将他来打了几下。村孩童哭将回去,对父亲道:“先生差读了书,反来打我。”父亲大以为怪,说先生不会读书,不曾识字,怎生把“都都平丈我”差读作“郁郁乎文哉”,是一字不识的村牛,怎好做先生误人家儿子?因此叫众学生不要去从这个不识字的先生。这一群学生就像山中猴狲一般,都一哄儿散了。甄龙友大笑,提起笔来,做四句口号道:
“都都平丈我”,学生满堂坐。
“郁郁乎文哉”,学生都不来。
又做四句道:
世情宜假不宜真,若认真来便失人。
可见世间都是假,一升米麦九升尘。
话说甄龙友自失散村学童之后,没得猴狲弄,夫妻二人计较道:“不如出外穿州傍府,干谒王侯,以图进取之计。或去谒见钦差识宝苗老大人,得他些分例钱赍助也好。”探听得兵部尚书宇文价是父亲故交,正在得时之际,尽可吹嘘进步。遂整顿行装,不免将破衫衿彻骨捶洗、挑洗起来,要望临安进发。正是:
欲尽出游那可得,秋风还不及春风。
话说甄龙友别了葛氏,取路到于临安地面,寻个店家,安顿了行李,把破衫衿整了一整,到兵部尚书门首,投递了名帖。宇文价见是故人之子,又闻他广有才名,心中甚喜,倒屣而迎,待以茶酒,遂谈论了半日。甄龙友搔着痒处,不觉倾心吐胆,出经入史,词源滚滚,直说得宇文价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。甄龙友见宇文价得意,一发说得惊天动地。那宇文价是个重贤之人,见甄龙友大好才学,遂深相敬重,引为入幕之宾,就留他住于宅子之内读诵书史。正是:
酒逢知己频添少,话若投机不厌多。
话说甄龙友有了这个安身之地,便放心放胆,就写封家书回去,寄与妻子免得记念。那妻子拆开书来看了,知得丈夫有了安身之处,放落了这条肠子,自在家间绩麻过日不题。却说宇文价得了甄龙友,言无不合,结为相知契友。那甄龙友与宇文价谈论之暇,便日日游于南北两山之间,凡庵观院宇,无不游览,以畅其胸中之气。有兴的时节,便提起笔来,或诗词赞颂,题于壁子之上。一日,走到大石佛寺观看,那石佛寺像,原是秦始皇缆船之石。宋宣和年间,僧人思净未曾出家之时,见了此石祷祝道:“异日出家,当凿此石为佛像。”后来出家妙行寺,遂凿此石为半身佛像,饰以黄金,构为殿宇,遂名为大石佛寺。甄龙友来到此寺,一进山门,看见四大金刚立于门首。提起笔来集《四书》数句,写于壁上道:
立不中门,行不履阈,俨然人望而畏之,斯亦不足畏也已。
走进殿上,参了石佛,又提起笔来做四句道:
菩萨低眉,所以慈悲六道;金刚努目,所以降伏四魔。
寺中和尚因见他写作俱高,就留他素斋延款,谈论些佛法大意。甄龙友又似搔着他的痒处一般,说了《金刚》,又说《楞严》;说了《圆觉》,又说《华严》,却似个积年登坛讲经的老和尚一般。寺僧甚是敬重。正在谈论之际,壁角边忽然走出一只雌鸡来。甄龙友见了,问这和尚道:“怎生寺中畜养雌鸡?”和尚道:“是老师父吃药,要鸡子蒸药吃。”
甄龙友道:“我生平不喜吃斋把素,上人何不杀此鸡为馔?”和尚道:“相公高才,若做一篇好颂,贫僧便杀鸡为馔。”甄龙友道:“此亦何难。”因走笔而成一篇颂道:
头上无冠,不报四时之晓。脚跟欠距,难全五德之名。不解雄先,但张雌伏。汝生卵,卵复生子,种种无穷。人食畜,畜又食人,冤冤何已!若要解除业障,必须割去本根,大众煎取波罗香水,先与推去头面皮毛,次运菩萨慧刀,割去心肠肝胆。咄!香水源源化为雾,镬汤滚滚成甘露,饮此甘露乘此雾,直入佛牙深处去,化生彼国极乐土。
甄龙友做完这篇颂子,寺僧看了大乐道:“鸡得此颂,死亦无憾矣。”遂杀鸡为供,宾主极欢而散。
那时西湖上有个诗僧,名唤惠崇,自负作诗,有“河分冈势断,春入烧痕青”之句。甄龙友道:“这和尚好偷古人诗句,‘河分冈势’是司空曙的诗,‘春入烧痕’是刘长卿的诗,尽将古人诗句偷来,还自负作诗,岂不可笑!”遂作诗一首以嘲笑道:
河分冈势司空曙,
春入烧痕刘长卿。
不是师偷古人句,
古人诗句犯师兄。
又有一个闽人修轸,以太学生登第,榜下之日,取再婚之妇为妻。甄龙友在宇文价座上饮酒,众人一齐取笑此事。龙友就做只《柳梢青》词儿为戏道:
挂起招牌,一声喝采,旧店新开。熟事孩儿,家怀老子,毕竟招财。当初合下安排,又不是豪门买呆。自古人言,正身替代,现任添差。
又有一个孙四官娶妻韩氏,小名娇娘。这娇娘自小在家是个淫浪之人,与间壁一个人通奸。孙四官儿娶得来家,做亲之夕,孙四官儿上身,原红一点俱无,云雨之间,不费一毫气力。孙四官儿大怒,与娇娘大闹。街坊上人得知取笑。甄龙友做只词儿,调寄《如梦令》:
今夜盛排筵宴,准拟寻芳一遍。春去已多时,问甚红深红浅。不见,不见,还你一方白绢。
众人闻了此词,人人笑倒。那时圣驾飨景灵宫,太学、武学、宗学诸生都在礼部前迎接圣驾。甄龙友闻知圣驾到来,诸生迎接,特特走去一看风景。那太学中有的诸生,年久岁深,不得出身,终年迎接圣驾,岁縻朝廷廪禄。龙友又做了十七字诗以讥诮道:
驾幸景灵宫,诸生尽鞠躬。
头乌衣上白,米虫。
此诗传闻开去,人人说甄龙友轻薄,都称他为永嘉狂生。
那时临安有个呆道僧,衣衫褴褛,似疯狂模样,却能未卜先知,始初说一两句话,竟不可解,后来都一一灵验,以此人人尊信他。一日在宇文价座上,宇文价指甄龙友与呆道僧道:“你看此人日后如何?”呆道僧道:“甚好才气,可惜蹭蹬。目下紫微帝星正照本身,当有非常之遇,究竟遇而不遇,直到十二年,那时两重紫微帝星照命,不遇而遇。仍藉相公之力,半生富贵到底。”甄龙友闻之,也不将来作准。一日出游西湖,到天竺寺,参拜观音菩萨,一时高兴,就集《诗》四句作赞于东壁上,道:
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。
彼美人兮,西方之人兮。
赞罢,同二三个朋友,到于酒店之内,饮酒作乐,直至日暮而回。
不说甄龙友题赞于东壁之上,且说孝宗皇帝,好贤礼士,每到大比之年,下诏前一日,便捧诏焚香,祷告天地道:“朝廷用人,别无他路,止有科举。愿天生几个好人,来辅国家!”及进殿试策题,临轩唱名,必三日前精祷于天,所以那时人才甚盛。还有科举之外,另行拔擢,或是德行孝廉,或是诗词歌赋,或是应对得好,或是荐举,或是一材一艺之长,不拘一格。加官进爵,功名之路宽广,因此人人指望。只有一着,那孝宗天纵聪明,万几之暇,广览诗书,有时召对,或问圣经贤传,或问古今学问事体,若对得来的,便就立刻官爵荣身。那时一个待问官姓木,名应之。孝宗一日问他道:“木姓起于何时?”木应之一时答应不出。孝宗道:“端木,本子贡之姓,后来有木元虚者,去了复字,便单称木,岂非其苗裔乎!”他日又问木应之的丈人待制洪迈道:“木待问是卿婿否?”洪迈道:“是臣之婿。”孝宗道:“卿婿以明经擢高第,而不知祖姓所出,卿宜劝之读书。”洪迈再拜而出,叹道:“圣主万岁,广览如此,士人岂可不研博古今耶?”那时又有一人姓王名过,是西蜀人,宰相荐他有才,上殿之时,孝宗忽然问道:“李融字若川,此是何谓?”王过答道:“天地之气,融而为川,结而为山。李融之字‘若川’,如元结之字‘次山’也。”天颜大喜,即除翰林院编修。所以对答之时,亦有难处。
本篇未完,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