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学666 » 《型世言》 > 第三回 悍妇计去孀姑 孝子生还老母

第三回 悍妇计去孀姑 孝子生还老母

小引

枕上爱深,便弛堂前之慕;膝头踪远,竟殊被底之情。唯割爱之难,遂背恩之易。孰是脱娇娃疑敝屣,铭我恃如丘山。珠回故邑,水覆当衢。运奇谋于独创,何必袭迹古人;完天伦于委蛇,真可树型今世。可惜笔舌,以发隐幽。

翠娱阁主人识

哀哀我母生我躯,乳哺鞠育劳且劬。儿戚母亦戚,儿愉母亦愉。轻暖适儿体,肥甘令儿腴。室家已遂丈夫志,白发蒙头亲老矣。况复昵妻言,逆亲意。帷薄情恩醴比浓,膝前孺慕抟沙似。曾如市井屠沽儿,此身离里心不离。肯耽床笫一时乐,酿就终天无限悲。老母高堂去复还,红颜弃掷如等闲。蒸黎何必羡曾子,似此高风未易攀。

古云:“孝衰妻子。”又道:“肯把待妻子的心待父母,便是孝子。”只因人无妻时,只与得父母朝夕相依,自然情在父母上。及至一有妻,或是爱他的色、喜他的才、溺他的情,不免分了念头。况且娶着一个贤妇,饥寒服食,昏定晨省,儿子管不到处,他还管到。若遇了个不贤妇人,或是恃家中富贵,骄傲公姑;或是勤吃懒做,与公姑不合;或鄙啬爱小,嫌憎公姑费他供养;或有小姑小叔,疑心公姑护短偏爱,无日不向丈夫耳根絮絮;或到公姑不堪,至于呵斥,一发向丈夫枕边悲啼诉说。那有主意的男子,只当风过耳边,还把道理去责他,道:“没有个不是的父母。纵使公姑有些过情,也要逆来顺受。”也可渐渐化转妇人。若是耳略软,动了一点怜惜的念头,日新月累,浸润肤受齐来,也不免把爱父母稍懈。还有平日原怕他强悍,恐怕拂了他,致他寻了些短见,惹祸不小,便趁口说两句,这妇人越长了志了。不知夫妻原当恩爱,岂可到了反目生离?但祭仲妻道:“人尽夫耳,父一而已。”难道不可说:“人尽妻也,母一而已?”还要是男子有主持,若是大家怕坏了体面,做官怕坏了官箴,没奈何就中遮掩,越纵了妇人的志,终失了父母的心,倒不如一个庸人,却有直行其是的。

这事在姑苏一个孝子,这孝子姓周名于伦,人都教他做周舍。他父亲是周楫,母亲盛氏。他积祖在阊门外桥边开一个大酒坊,做造上京三白、状元红、莲花白各色酒浆。桥是苏州第一洪,上京船只必由之路,生意且是兴。不料隆庆年间,他父亲病殁了。有个姊儿,叫做小姑,他父亲在日曾许吴江张三舍。因周楫病殁,张家做荒亲娶了去。止剩他母子,两身相倚,四目相顾。盛氏因他无父,极其爱惜,拣好的与他穿,寻好的与他吃,叫他读书争气。那周于伦却也极依着教训,也极管顾母亲。喜的家道旧是殷实,虽没个人支持,店面生意不似先时,胡乱改做了辣酒店,也支持得日子过。到了十五六岁,周于伦便丢了书,来撑支旧业,做人乖巧和气,也就渐渐复起父业来。母亲也巴不得他成房立户,为他寻亲,寻了一个南濠开南货店钱望濠女儿,叫做掌珠,生得且是娇媚,一进门,独儿媳妇,盛氏把他珍宝相似。便他两夫妻,年纪小,极和睦。周于伦对他道:“我母亲少年守寡,守我长成,一个姊姊又嫁隔县,你虽媳妇,就是女儿一般,要早晚孝顺他,不要违拗。”掌珠听了,便也依他。只掌珠是早年丧母的,失于训教,家中父亲溺爱,任他吃用,走东家,闯西家,张亲娘,李大姐,白话惯的。一到周家,盛氏自丈夫殁后,道来路少,也便省使俭用,邻舍也不来往,掌珠吃也就不得像意。指望家中拿来,家中晚娘也便不甚照管;要与丈夫闲话,他也清晨就在店中,直到晚方得闲,如何有工夫与他说笑?看他甚是难过!过了几月,与丈夫的情谊浃洽了,也渐渐说我家中像意,如今要想甚饮食都不得到口,希图丈夫的背地买些与他。那周于伦如何肯?就有时买些饮食,毕竟要选好的与母亲,然后夫妻方吃。掌珠终是不快。

似此半年。适值盛氏到吴江探望女儿,周于伦又在外做生意。意思待要与这些邻人说一说儿,却又听得后门外内眷且是说笑得热闹,便开了后门张一张。不料早被左邻一个杨三嫂见了,道:“周家亲娘!你是难得见的,老亲娘不在,你便出来话一话。”掌珠便只就自己门前,与这些邻人相见。一个是惯忤逆公婆的李二娘,一个是惯走街做媒做保的徐亲娘,一个是惯打骂家公的杨三嫂,都不是好人,故此盛氏不与往来。那李二娘一见便道:“向日杨亲娘说周亲娘标致,果然标致得势!那不肯走出来白话一白话?”杨三嫂道:“老亲娘原是个独拄门的,亲娘也要学样。只是你还不曾见亲娘初嫁来时,如今也清减了些。”李二娘道:“‘瘦女儿,胖媳妇。’那倒瘦了,难道嫁家公会弄瘦人?”杨三嫂道:“看这样花枝般个亲娘,周舍料是恩爱,想是老亲娘有些难为人事。”只见徐婆道:“这老娘极是琐碎,不肯穿,不肯吃,终日絮聒到晚。如今是他们夫妻世界,做甚恶人!”掌珠只是微笑,不做声,忽听得丈夫在外边叫甚事,慌忙关了门进去。自此以后,时时偷闲,与这些人说白。今日这家拿出茶来,明日那家拿出点心来,今日这家送甚点心来,明日那家送甚果子来。掌珠也只得身边拿些梯己钱,不敢叫家中小厮阿寿,反央及杨三嫂儿子长孙,或是徐媒婆家小厮来定,买些甚果子、点心回答,又多与买的长孙、来定些,这两个都肯为他走动。遇着李二嫂,只是说些公婆不好,也卖弄自家不怕,忤逆他光景。杨三嫂只说自己钳制家公,家公怕他的模样。徐媒婆只是和子,时尝说些趣话儿取笑他三人。似此热闹半个月,周于伦只顾外面生意,何尝得知?不期盛氏已自女儿家回来,说为女儿病了急心疼,在那厢看他,多住了几日。掌珠因婆婆来,也便不敢出门。这些女伴知他婆婆撇古,也不来邀他。每日做着事时,听他们说笑,心里好不痒痒的。没奈何,乘早起或盛氏在楼上时,略偷闲与这些邻人说说儿。早已为这些人挑拨,待盛氏也有几分懈怠,待丈夫也渐渐放出些凌驾。尝乘周于伦与他欢笑时节,便假公济私道:“你每日辛苦,也该买些甚将息。如今买来的只够供养阿婆,不得轮到你,怕淘坏身子。”那周于伦极知道理,道:“一日所撰能得多少?省缩还是做人家方法。便是饮食上,我们原该省口与婆婆,常言道:‘他的日子短,我们的日子长。’”或有时装出愁苦的模样,道:“婆婆难服事。”周于伦道:“只是小心,有甚难服事?”若再说些婆婆不好,于伦便嗔恼起来。掌珠只得含忍,只好向这些邻舍道他母子不好罢了。

忽一日,盛氏对着周于伦道:“先时你爹生意兴时,曾攒下角子八九十两。我当时因你小,不敢出手。如今不若拿出去经商,又可生些利息。”周于伦道:“家中酒店尽可过活,怎舍得母亲又去做客?”盛氏道:“我只为你。我与媳妇守着这酒店,你在外边营运,两边 ? ,可望家道殷实。”掌珠听了甚是不快,道:“顾了田头,失了地头。外边去趁钱,不知何如?家中两个女人怕支不来!”盛氏不言语,意似怫然。周于伦道:“既是母亲分付,我自出去。家中酒店,你便撑持,不可劳动母亲。我只拣近处可做生意做,不一二月便回来看家中便是。”与人商量道:“买了当中衣服,在各村镇货卖,只要眼力买得着,卖时也有加五钱。”便去城隍庙求了一签,道:“上吉。”便将银子当中去斛了几主,收拾起身。临行时掌珠甚是不快活,周于伦再三安慰,叫他用心照管母亲,撑支店面,拜辞母亲去了。店中喜得掌珠,小时便在南货店中立惯了,又是会打吱喳的人,也不脸红。铜钱极是好看,只有银子到难看处,盛氏来相帮,不至失眼。且又人上见他生得好个儿,故意要来打牙撩嘴,生意越兴。但是掌珠终是不老辣,有那臭吝的缠不过,也便让他两厘,也便与他搭用一二文低钱,或是低银。有那脸涎的擂不过,也便添他些。盛氏道他手松,做人情,时时絮聒他。又有杨家长孙与徐家来定来买时,他又不与论量,多与他些,又被盛氏看见,道:“若是来买的都是邻舍,本钱都要折与他!”每日也琐碎这等数次。况且每日不过是一两个钱小菜过一日,比周于伦在家时更酸啬,又为生意上添了许多参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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