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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悍妇计去孀姑 孝子生还老母 第2节

只见一日盛氏身子不快,睡在楼上。掌珠独自管店,想起丈夫不在,一身已是寂寞,又与婆婆不投,心中又加悒怏。正斜靠在银柜上闷闷的,急抬头见徐亲娘走过,掌珠便把手招。那徐婆走到柜外,便张那边布帘内。掌珠把手向上一指,道:“病在楼上,坐坐不妨。”徐婆道:“喜得亲娘管店,个个道你做人和气,生意比周舍时更兴。”掌珠叹口气道:“还只不中婆婆的意!”徐婆便合着掌道:“佛爷!一个外边 ? 一个家中 ? ,供养着他,还得福不知!似我东走西走,做媒卖货,养着我儿子媳妇,还只恨少长没短,不快活哩!亏你,亏你!”掌珠便将店中好酒斟上一瓯,送与徐婆道:“没人煮茶,当茶吧!”徐婆吃了,道:“多谢!改日再来望你。常言道且守,倘这一病殁了,你便出头了!”掌珠道:“这病不妨事。”徐婆自作谢去了。这边掌珠也便有个巴不得死的光景,汤水也便不甚接济,谎说道:“店中生意丢不得。”盛氏也无奈何他。亏得不是甚重病,四五日好了。只是病后的人,越发兜搭,两个几乎像个仇家。

过了两月,果然周于伦回家,获有四五分钱,盛氏好不欢喜。到晚,掌珠先在枕边告一个下马状,道自己出头露面辛苦,又要撑店,又要服事婆婆。生意他去做着,就把人赶走了,亏我兜收得来,又十主九憎嫌,气苦万状。周于伦道:“他做生意扣紧些,也是做家的心。服事家中少人,你也推不去,凡事只忍耐些。如今我做了这生意,也便丢不得手。前次剩下几件衣服,须要卖去。如今我在这行中,也会拆拽,比如小袖道袍,把 ? 拆出 ,依然时样。短小道袍变改女袄,袖也有得 [生僻字 无法输入] 。其余裙袄,乡间最喜的大红大绿。如今把浅色的染木红、官绿,染来就是簇新,就得价钱。况且我又拿了去闯村坊,这些村姑见了,无不欢天喜地,拿住不放,死命要爹娘或是老公添,怕不趁钱?或是女人自买,越发好了。这生意断是不舍,你还在家为我一撑。”把这掌珠一团火消做冰冷。掌珠只可叹几口气罢了。

次日,于伦梳洗去,去到盛氏房中问安。盛氏也告诉掌珠做生意手松,又做人情与熟人,嗔我说他,病时竟不理我。却好掌珠也进房问安,于伦道:“适才闻得你做生意手松,这不惯,我不怪你,若做人情与熟人,这便不该;到病时不来理论,这便是不孝了!”掌珠道:“这店我原道女人管不来,那不长进的银子不肯添,酒苦要添。若毕竟刀刀见底,人须不来。熟人不过两个邻舍,我也没得多与他。至于病时,或是生意在手,又是单身,进里面长久,恐有失脱,毕竟又要怨我。迟些有之,也并没个不理的事!”于伦道:“你若说为生意,须知生意事小,婆婆病大,便关两日店何妨?以后须要小心服事,轻则我便打骂,重则休你!”掌珠听了,两泪交流,欲待回家几时,奈又与晚母不投,只得忍耐,几日不与丈夫言语。

不上一月,周于伦货完了起身,只得安慰母亲道:“孩儿此去两月就回,母亲好自宁耐。我已分付他,量必小心。”又向掌珠道:“老人家须不可与他一般见识,想他如何守我到今,岂可不孝顺他?凡事看我面,不要记恨。”掌珠道:“谁记恨来?只是他难为人事!”周于伦两边嘱咐了再三,起身。谁料这妇人道盛氏怪他做生意手松,他这番故意做一个死。一注生意,添银的决要添;饶酒的决不肯饶;要卖不卖的,十主倒九不成。盛氏在里边见,怕打走了主顾,道:“便将就些罢。”掌珠道:“省得丈夫回来,道我手松折本。”盛氏知是回他嘴,便不做声。一连两三日,见当先一日两数生意,如今二三钱不上。天热,恐怕酒坏,只得又叫他将就些。他便乱卖,低银低钱,也便不拣,便两三遭也添。盛氏见了心疼,晚间吃夜饭时道:“媳妇!我的时光短,趁钱只是你们享用。这生意死熬不得,太滥泛也不得;死熬人不来,滥泛要折本。你怎不顾你们趁钱折本,反与我憋气?”掌珠道:“初时要我做生意狠些,也是你们;如今教我将就些,也是你们;反又来怨怅,叫人也难。不若婆婆照旧去管店,我来学样罢!”到次日,他便高卧不起来,盛氏只得自己去看店。他听见婆婆出去店中去了,忙起来且开了后门闲话。杨三嫂见了,道:“周亲娘!一向难得见面,怎今日不管店走出来?”掌珠道:“我不会做生意,婆婆自管店。”杨三嫂道:“前日长孙来打酒,说你做生意好又兴。怎不会得?他要讨苦吃,等他自去,你落得自在!”正说间,只见李二娘自家中走出来道:“快活,快活!我吃这老厌物蒿恼得不耐烦,今日才离眼睛。”杨三嫂便道:“哪里去了?”掌珠道:“是甚人?”李二娘道:“是我家老不死、老现世阿公,七老八十,还活在这边。好意拿食去与他,他却道咸道酸,争多争少,无日不碎聒管闲事。被我闹了几场,他使性往女儿家过活去了,才得耳朵边、眼睛里干净。”掌珠道:“怕家公要怪。”李二娘道:“家公怕他做甚!他若好好来劝,还饶他打;他若帮来嚷我,便撞上一头,只要吃盐卤、吊杀勒杀,怕他不来求?求得我歇,还要半月不许他上床,极他个不要!”杨三嫂道:“只怕你先耐不住!”掌珠听了,叹口气道:“我家老人家怎得他离眼!”不期盛氏在店中坐地,只见来的因掌珠连日手松,都要寻小亲娘,生意做不伏,只得去叫掌珠,那里肯来?听他下了楼,又寂然没个踪影。只得叫阿寿看着店,自进里面,却是开着后门,人不见影,唯闻得后门外有人说笑。便去张看,却是掌珠与这两个邻舍坐着说话。盛氏不觉红了脸,道:“连叫不应,却在这里闲话!”掌珠只得立起身便走。这两邻正起身与盛氏厮唤,盛氏折身便入,竟不答应。他进门便把掌珠数落道:“你在我家做媳妇年把,几曾见我走东家,串西家?你小小年纪,丈夫不在,却不在家里坐,却在外边乱闯!你看这些人,有甚好样学?待你丈夫回来,与他说一说,该与不该?”掌珠自知欠理,不敢回答。倒是这两个邻人恼了,道:“媳妇你磨得着,我们邻舍怎厮唤不回,又道我们没有好样?定要计议编摆他。”

数日之间,掌珠因盛氏诟骂,又怕丈夫回来得知,甚是不快,每日倒早起来开店做生意。若盛氏在外边,自却在里边煮茶做饭,不走开去。这日正早下楼来,只见李二娘来讨火种,道:“连日听得老亲娘絮聒,想是难过。”掌珠道:“絮聒罢了,还要对我丈夫说,日后还要淘气!”李二娘道:“怕他做甚!徐亲娘极有计较,好歹我们替你央及他,寻一计较,弄送他便了。”正说间,恰好徐婆过来。李二娘道:“连日怎不见你?”徐婆道:“为一个桐乡人要寻一个老伴儿,他家中已有儿子、媳妇,不要后生生长得出的,又要中年人生得洁净标致的,寻了几个,都不中意。故此日日跑。”李二娘就把掌珠姑媳的事告诉他,道:“他婆婆不晓事,把我们都伤在里边。”徐婆道:“脚在你肚皮下,你偏要走出来,不要睬他。嚷与他对嚷,骂与他对骂。告到官,少不得也要问我们两邻。”掌珠道:“怕他对丈夫讲,丈夫说要休我。”徐婆道:“若休了去,我包你寻一家没大没小、人又标致、家又财主的与你!我想你丈夫原与你过得好,只为这老厌物,若没了这老厌物,你就好了。我如今有一个计较,趁这桐乡人寻亲,都凭我作主的,不若将他来嫁与此人,却不去了眼中钉?只是不肯出钱的。”李二娘道:“脱货罢了,还求财?”掌珠道:“只是他怎肯嫁?”徐婆道:“他自然不肯,我自与那边说通了,骗他去。”掌珠道:“倘丈夫回来寻她,怎处?”徐婆道:“至期我自教导你,决不做出来。直待他已嫁,或者记挂儿子,有信来,自身来,那时已嫁出的人,不是你婆婆了。就是你丈夫要与你费嘴时,已过的事,不在眼面前娘,比你会温存枕边的家婆自是不同,也毕竟罢了。你自依我行!”此时,掌珠一来怪婆婆,二来怕丈夫回来,听信婆婆有是非,便就应承。只见到了晚,盛氏先已上楼,掌珠还在那厢洗刮碗盏。只听有人把后门弹了一声,道:“那人明日来相,你可推病,等你婆婆看店,他好来看。”掌珠听了,也便上楼安息。睡到五鼓,故作疼痛之声,天明盛氏来看,却见掌珠蹙了眉头,把两手紧揉着肚子在床里滚,问他,勉强应一声:“肚疼!”盛氏道:“想一定失盖了,我冲口姜汤与你。”便下去打点汤,又去开店。将次巳牌,一个人年纪约五十多岁,进来买酒,递出五十个钱来,一半是低钱,换了又换,约莫半个时辰才去。不知这个人正是桐乡章必达,号成之。在桐乡南乡住,做人极是忠厚。家中有儿子,唤做章著,行二。家事尽可过,向贩震泽绸绫,往来苏州。因上年丧了偶,儿子要为他娶亲,他道:“我老人家了,娶甚亲?我到苏州,看有将就些妇人,讨个做伴罢。”来了两次,小的忒小,老的忒老;标致的不肯嫁他,他又不肯出钱;丑的他又不要。这番遇着徐婆说起这桩亲事,叫他来看。这章成之看他年纪虽过四十,人却济楚能干,便十分欢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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