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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寸心远格神明 片肝顿苏祖母 第2节

到十四岁时,他祖母年高,渐成老熟。山县里没甚名医,百计寻得药来,如水投石,竟是没效。那林氏见他服事殷勤,道:“我儿!我死也该了。只是不曾为你寻得亲事,叫你无人依靠,如何是好?”妙珍道:“婆婆病中且莫闲想。”只是病且沉重,妙珍想来无策。因记得祖母尝说有个割股救亲的,他便起了一个早,走到厨下,拿了一把厨刀,轻轻把左臂上肉撮起一块,把口咬定,狠狠的将来割下。只见鲜血迸流,他便把块布来拴了。将割下肉放在一个沙罐内,熬成粥汤,要拿把祖母。适值一个邻人邹妈妈,他来讨火种,张见他在那里割肉,失惊道:“勒杀不在这里勒的,怎这等疼也不怕?”推门进来,见他已拴了臂膊,把那块肉丢在粥里,猛然道:“你是割肉救婆婆么?天下有这等孝顺的,一点点年纪有这样好心!似我那天杀的,枉活了三十多岁,要他买块豆腐,就是割他身上肉一般,不打骂我也好了。难得,难得!”相帮他把粥来扇滚了自去。妙珍却将这碗粥来与祖母拿到嘴边,祖母道:“儿!哪里这米,有这一阵香?”妙珍道:“就是家中的。”将来喂了。只见祖母道:“儿!这碗粥好似几贴药,这一会我精神清爽起来了。”到第二日,道:“我连日睡得骨头都疼,今日略健,你扶我起来坐一坐。”妙珍便去扶他,祖母道:“你这衫上怎么有这几点血?”妙珍道:“是、是昨日出鼻血累的。”林氏道:“这一定是连日为我辛苦缘故,累了你,累了你。”又过了几日,道:“我要门前散一散。”拄了一根拐,出走门前来。巧巧邹妈妈手里拾了几根枯柴在手里,道:“忤逆贼!柴也不肯砍担,叫我忍饿!”见了林氏,道:“老孺人!好了么?”林氏道:“亏了我孙儿。”邹妈妈道:“真亏他!”此时妙珍也立在林氏侧边,邹妈妈道:“你臂上好了么?”林氏便问:“你臂上生甚东西么?”邹妈妈道:“是为你割的股!”林氏忙来摸,见了臂上拴的,便哭道:“儿!只说你服事我,已极辛苦了,怎又要你割股!”一个哽咽,便晕了去。邹妈妈道:“是我多嘴的不是了!”忙帮着妙珍扶到床中,灌了汤水,渐渐苏醒,道:“儿子这样孝顺,我怎消受得起!”时常流泪,仍旧是这样病了。妙珍也仍旧寻医问卜,求神礼斗,并不见好。他便早晚臂上燃香叩天,求把身子代祖母,似此数日。一夜不脱衣服,伏在祖母床边,忽见一个道者:

剪箨为冠散逸,裁云作氅逍遥。

虬髯一部逐风飘,玉麈轻招似扫。

那道者走近前来道:“妙珍!汝孝心格天,但林氏沉疴非药可愈。汝果诚心救彼,可于左肋下刳肝饮之。”将手中拂指他左肋,又与药一丸,道:“食之可以不痛。”妙珍起谢,吞所赐药。只见满口皆香,醒来却是一梦。妙珍道:“神既教我,祖母可以更生。”便起焚香在庭中,向天叩拜道:“妙珍蒙神分付,刳肝救我祖母,愿神天保佑,使祖母得生!”遂解衣,看左肋下红红一缕如线,妙珍就红处用刀割之,皮破肉裂,了不疼痛,血不出,却不见肝。妙珍又向天再拜道:“妙珍忱孝不至,不能得肝,还祈神明指示,愿终身为尼,焚修以报天恩!”正拜下去,一俯一仰,忽然肝突出来。妙珍连忙将来割下一块。正是:

割股人曾见,刳肝古未闻。

孝心真特异,应自感明神。

把肋下来拴了,把肝细细切了,去放在药内煎好了,将来奉与祖母吃。只见他一饮而尽,不移时便叫妙珍道:“儿!这药那里来的?委实好!吃下去喉咙里、心腹里都觉爽俐,精神气力也觉旺相,手足便就运动如常,或者这病渐渐好了也未可知。”妙珍暗暗欢喜。到后边也一日好一日,把一个不起的老熟病仍旧强健起来。正是:

涓滴起疲癃,精忱神鬼通。

这妙珍当日也只暗喜祖母渐有起色,感谢神天拯救,那里还想自己疮口难完?不意睡去,复梦见前夜神人道:“疮口可以纸灰塞之,数日可愈。”妙珍果然将纸烧灰去塞,五六日竟收口,瘢疮似缕红线一般。又再三叮嘱,那当时看见的,听得的,叫他不要说。众人也为前日林氏因邹四妈说了割股,哽咽复病,故此也没人敢说。只是这节事已沸沸传将开去了。一时邻里要为他县呈讨匾,妙珍道:“这不过是我一时要救祖母如此,岂是邀名?”城中乡宦举监生员财主都要求他作妻作媳,他道:“我已许天为尼,报天之德。”都拒纸不应。林氏再三劝他,则道:“嫁则不复能事祖母,况当日已立愿为尼,不可食言!”

从此又三年,林氏又病不能起,便溺俱撒在床上。他不顾秽污,日夜洗涤。林氏又道:“我这三年,都是你割肝所留。但人没个不死的,就天恩不可再邀。你再莫起甚意了!”不数日身故。他悲哀擗踊,三日水浆也不入口。破产殡殓,亲营坟墓,结茅柴为庐,栖止墓上,朝夕进饮食、哭泣。庐止一扉,山多猛兽,皆环绕于外不入。三年,坟上生出黄白灵芝五株,又有白鹊在坟顶松树上结巢,远近都说他孝异。服满,因城中有一监生坚意求亲,遂落发出家无垢尼院,朝夕焚修,祈荐拔祖父母、父母。

不料这院主定慧是个有算计的人,平日惯会说骗哄人,这番把妙珍做个媒头,尝到人家说:“我院里有一个孝女,不上二十岁,曾割肝救祖母,就是当日观音菩萨剜眼断手,救妙庄王一般,真是如今活佛!若人肯供养他,供养佛一般。”哄得这些内眷,也有瞒着丈夫公婆,布施银钱的,米谷的,布帛的,他都收来入己。又哄人来拜活佛,聚集这些村姑老媪,念佛做会,不论年大的小的,都称妙珍做佛爷跪拜。妙珍也自觉酬应不堪,又细看这干人,内中有几个老的,口里念佛得几声,却就扳亲叙眷,彼此互问住居,问儿女,也有自夸儿女好的,也有诉说儿女贫寒,或是不肖,或是媳妇不贤。有几个年少的,佛也不念,或是铺排自己会当家,丈夫听教训,或是诉说丈夫好酒好色,不会做家,自家甘贫受苦,或又怨的是公姑琐屑,妯娌嫉忌,叔姑骄纵。更有没要紧的,且讲甚首饰时样带来好看,衣服如今仔么制度才好,甚么颜色及时。你一丛,我一簇,倒也不是个念佛场,做了个讲谈所。甚至幡竿长、十八九岁大女子,不晓事三五岁小娃子,不知什么缘故,也拖带将来。又看那院主搬茶送水,遇着舍钱的,奶奶孺人口叫不绝,去奉承他,其余平常,也只意思交接,甚是炎凉态度。止只有一个清庵尼姑寂如,年纪四十模样,看他做人温雅,不妄言笑,只是念佛,或时把自己诵习的《心经》《金刚》等经与妙珍讲说,妙珍礼他为师兄,像个可与语的。妙珍就想道:“我当日不要里递申举,正不肯借孝亲立名。如今为这些人尊礼,终是名心未断。况聚集这些人,无非讲是讲非,这不是作福是造孽了。岂可把一身与他作招头!”遂托说喧嚣,就避到清庵中。真好一个庵:

松桧阴阴静掩扉,

一龛灯火夜来微。

禅心寂似澄波月,

唯有疏钟出树飞。

妙珍看他房寮不惟清雅,又且深邃,一隙之地,布置委委曲曲,回廊夹道,洞门幽室,仓卒人也不能进来。这寂如当家,带着个女童,叫做圆明,在外边些,妙珍直在里边。妙珍止是早晚到佛前焚香,除三餐外,便独自个在房念佛诵经,甚喜得所。不知寂如这意也是不善,他虽不抄化,不聚众,却靠着附近一个静室内两和尚,师父叫做普通,徒弟叫做慧明,他时常赒给。相去不远,乘着黑夜过来,轮流歇宿。初时也怕妙珍来碍眼,因见他在无垢院时一毫闲事不管,又且施舍山积,道他身边必竟有物,若后日肯和同水蜜,他年纪小,是黄花女儿,尽可接脚,故此留他在庵。闲时说些道听途说的经典,道:“这都是普通老爷讲的。这和尚极是真诚,博通经典,城中仕宦奶奶、小姐没个不拜他为师,求他取法名讲解。近在这厢,师弟也该随喜一随喜。还有一个慧都讲,一发声音响亮,大有悟头。”妙珍也只唯唯。他见入不得凿,道:“且慢着!这些贼秃有些眼睛里安不得垃圾。见了我,丢了徒弟;若见了他,一定要丢了我,引上了他,倒把一个精精壮壮的好徒弟与他,岂不抢了我的快活?如今只把来嗅这个两个秃驴,等他破费两个银子。”他自仍旧与这两个和尚往还,赞这妙珍标致,打动他不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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